太太已在桌前等了。前来引他的人只这一句,徐满意跟着走。
太太,他倒是反应,邱太太,姑姑是嫁到那个邱家。在家里——邱梦延的家,做事的也都尊他邱少爷,贴身照顾的大都省了姓,直称少爷。待到见着自己,瞧他们面色也是好笑,只不三不四呕出一句,徐先生。把他架那儿,油炸蒸烤。
满意跟人三转四折。屋室嵌塘而建,近水塘是红色阑干梅花窗样式。再朝里便是白墙琉璃瓦,檐角鳌鱼吞背,每两折拐就燃一香,香线渺蔓,沿路气味不绝,曲径通幽。
佣人抬手指引,邱母着黑色峰腰裙,翡翠环翡翠链,早已等候。邱父不在。徐满意抬脚进去,餐厅凿了墙大的落地窗,竹林呛水闪绿荧。他壮高个子,在这小意柔情的气境里被拘住了脚,只道:“幺姑。”
邱母一双眼跟邱梦延像了七分,盈润湿亮,晃动着灯光像化水儿的冰块,是徐家人不曾有的。邱母示意他坐。让他夹菜,说不知合不合口味。徐满意便去捡筷,余光见邱母先挑了碗碟旁的毛巾擦手,一对筷在空中浮跃,只好用左手指尖去揉搓毛巾,温热的,传到耳畔起烧残的晚霞。
邱母用另一白尾筷给徐满意夹肉:“梦延也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
那肉块晶亮,赤酱浇头一戳酥烂,徐满意这时福至心灵,混沌沌地,将肉块上油润肥膘撕扯开,开口说邱梦延急事出门。
但其实是脸侧青痕未消呐,出门前还圈他腰,紧拽他手要叫他揉,说都怪表哥这一拳,都不能和母亲一道吃饭了,又问满意他是不是乖表弟,打不还手骂不还嘴还会替他作掩护。
这又如何?清早把那根东西捅进自己喉间的是谁,昨夜叫自己下面那处塞珠丸的又是谁。
满意见碗中去了肥的肉块只感恶心。
邱母瞧他面色,淡淡:“梦延他很喜欢你。”
徐满意抬首,邱母提了勺儿荡着舀汤,腕上绿珠晃荡:“手心贴手背,我生养出来,他的心思我还不懂得?”又把声音放缓了,老家土房边栖着的那条溪流,融在雾里,簌簌地,“邱家占课打卦选你做孙媳,知道是假……可肚子有了动静,他爷爷奶奶也不会不允的。”
徐满意捏筷的手肘卡在桌边,压出几道血痕印,胸部俯伏下去,一挫一顿,被裹了嗉囊的鸬鹚样子,说他们,他们只是表兄弟。汤见底,邱母将勺儿跟碗碟一碰,眼皮半阖朝他笑,只瞧见黑瞳。
慈佛般的,目光凄怆,要免他一切罪过。
这幅神态他有印象。幺姑还在县上读书时少有回来,每每望他,也是这般模样。眼静又灼,朝他微笑。他只以为幺姑喜他,便颠颠儿跟在后头。
现在,又是一番光景燎原,他瞧出这确是喜爱,对——死物的——喜爱。
邱母又问他:“你爷爷的事都了了?”
知道是指送葬,徐满意迟疑点头。
“那你奶奶。”
徐满意也按实回答。
邱母颔首,并不对此次分家做评价,放下白尾筷拿起朝里的黑筷,目也不斜,只叫徐满意掂一掂她说的话。教他听讲,姑姑也是为他着想,做女人是现成的,做男人还要寻女人做男人,何必呢。孩子出生,做小也是有财的。口气似姑侄间家常说笑,俄而又问菜是否合口,不合叫人再上,不费很多时间。
顶上冷气溶溶地匝着人,吸得他后背僵直,碗中肉块也起一层白腻,沾黏筷尖甩不去。菜品多是甜腻细滑,本帮色系。徐满意幼时嚼惯了浆巴糊糊,待到大,顿顿必有红椒,辣肠道吃不惯这一桌寡味。
他不应前话,只盯碗下碟托,淡翠镶金边,只觉像热浪里的苞谷。满意回笑说,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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