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记得你家的风景吗?」神像的淡然,反衬出实相的残忍:「柴枝和枯草搭成的棚,棚前的硕大黄枇树,树下的大片青草地……」黄牛点点头。「它们还在?」神像以简单的一句话,引出黄牛晶莹的泪珠。「不在……棚主老死后,子孙将地方卖给一个富翁。富翁僱人拆掉牛棚、斩掉黄枇树、清走草坪,在空地上筑起一间漂亮的大砖屋。后来砖屋被拆卸,先后改建成学校、住宅、大厦……」黄牛顿了顿,转头望向我,一脸不敢相信:「现在是一间餐厅……」眼神相交,我大概估到黄牛在想甚么:这就是我俩之间的缘份。整个空间倏忽静默起来,彷彿只有我和黄牛的存在。我们的缘份并不是始于今世,亦未必始于黄牛知道的当世之中。很有可能是更久远的过去。在地球诞生之前吗?是在宇宙其他角落发生的事情吗?不过,那全都不重要,因为我们连眼前状况亦没能弄清楚。「昨天在街上流连,突然感觉到小牛在附近。我随着感觉走,走到餐厅里。找不到小牛的身影,却看见你。我只把你当作和我有缘份的人类,没料到你竟是小牛……」黄牛破涕为笑:「真糟糕!我竟认不出小牛。我真是个很糟糕的妈妈!」不!不糟糕!世界时刻在变,认不出来,很正常。「谢谢。」笑着笑着,黄牛的身影隐去了,消失无踪。心头若有所失,眼泪在眶里打圈转。我转身望向神像,冀祂能指点迷津。黄牛到哪儿去?「黄牛到了下一个阶段去。」神像说。神情似笑非笑,既冷漠又仁慈。我没再多话,随意找个幽暗角落躺着,好好整顿思绪。呆望漏光的屋簷,看见空气中的微尘,有光又有影。它们缓缓飘落,穿过我,落到地面。渺小却必然。和我一样。甚么是「下一个阶段」?「投胎。」甚么时候会到下一个阶段?「当你不在这里时。」我如何不在这里?「当你不想留在这里,你自然会离开这里。」我已不想留在这里……「不。你想。你仍然紧紧抱着这世界。」甚么?「你认为鬼魂一定能够穿墙过壁,所以你在死去不久已懂得穿墙过壁。当你觉得自己会飞,就马上由不懂飞变成懂得飞。当你明白在水面行走的原理,你就可以立即踏步于在水面上。表面上,你接受了自己失去肉体这事实。可是,移动时,你会用脚走路或用脚跑;你感知周边环境时,会依赖眼睛;对黄牛说话,你依赖嘴巴和声带。事实上,你的肉体经已灭亡,你没有脚、眼睛、嘴巴、声带。你只是习惯性地以为自己正在使用身体。你仍然未真正拋开你的『肉体』。」那我就忘掉自己的习惯吧。行!「要拋开你惯用的思考模式。例如,你一直听到黄牛在讲人话。但我告诉你,牠不懂讲人话,纯粹在吽吽叫。你听到牠讲人话,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只听得懂人话,加上牠是鬼魂,该有超能力。『懂得讲人话』亦算得上是超能力的一种……诸如此类的。你仍然下意识地将自己在人类世界得到的观念活用出来。」那我就忘掉这些观念吧。行!「最后要放下执着。就像黄牛放下小牛一样。」我驀地想起黄牛的说话:思念是很痛苦的事。顷刻间,我分不清黄牛的最后表情孰悲孰喜,抑或是当中不包含悲喜。我亦分不清自己是否要坚决放弃那痛苦的事。毕竟捨弃痛苦的同时,对立的快乐亦会消散。黄牛失去小牛会感痛苦,是因为牠拥有小牛时会快乐。当初我选择捨弃生命,是因为生存让我感到痛苦。生存让我感到痛苦,是因为我没能拥有那些让我感到快乐的。惟失去生命以后,我却发现「那些让我感到快乐的」大部份只是过眼云烟而已。无论生前或死后,唯一稳佔我心头的只有女友一人。昔日与她分离,是因为我自觉没能照顾她。在这乱七八糟的城巿里,人类能活得像样已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养活父母、照顾妻儿更是人生的丰功伟绩。我的人生结局,证明当日的分离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不!不正确!决心分离和自杀才是真正断绝缘份的方法!断绝了人与人之间的缘份,亦断绝了人与可能性的缘份!我告诉神像,我决定多留一会儿。我想待女友死亡后,给她讲解这里的规矩,就像黄牛照顾我一样。「未必可行……你们之间的缘份已因你的自杀而变得极为浅薄。除非,你们之间互相存有十分强烈的思念。就像黄牛对于小牛的百年执着。」原来黄牛已寻找小牛一百年……「明白了没?」明白!无论结果如何,我这就去她的身边,开始我的执着!心念一转,眼前景观立即粉碎成细末,瞬间重组成一个小小的睡房。床头柜上的相架,放有一位高贵妇人的相片。我认得那温柔的笑容,属于我曾经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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