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眼前又是一片熟悉的公园,但因为黑夜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园林的假山在黑暗中有着嶙峋的影子,水声传进了梁译川的耳朵。梁译川意识到,他们又回到了玄武湖,只不过这里是湖水的另一面,是情侣园。梁译川顿时觉得好笑,说:“还真的来了相亲基地?”何言也看到了情侣园的指示牌,爱神广场的丘比特在前方孤零零地立着,十月份的星期天晚上,就连情侣园都没有情侣。何言回过头,风把梁译川的头发吹得乱飞,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他,很像是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他在梧桐树下见到的那一幕。于是,何言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说地走向梁译川,把衣服给他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低声说:“你穿着,风大。”梁译川没有拒绝,只是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何言,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动。再过一会儿,何言主动退后一步,梁译川沉默地把何言外套的拉链拉上,但整个人却仿佛被包裹在何言的体温中。再向前,到了湖边,这一段叫做十里长堤,每隔一会儿都贴心地摆了长椅, 供给游人坐下聊天。何言和梁译川一前一后,四下里只有他们两个,于是他们便坐了下来,远处是五光十色的城墙,他们白天的某个时间点也曾走过。梁译川咬开啤酒瓶,曲着腿靠在长椅上,察觉到魔法快要消失的感觉,转过头对何言说:“所以我们还剩多少时间?”何言的眼睛盯着水面,良久才答:“两个半小时。” 情侣园给我最后的24小时,何言是这么说的,梁译川也是如此上了贼船。但说到底,何言没什么好的计划,梁译川是容易上当的笨蛋。去年一场似是而非的交往像是地震,今天以前的日子都是在两人心里造成的不间断余震。梁译川本来觉得当成是普通一天,和何言随便逛逛也不错,最后反正是要回到上海。但何言带他去动物园,送他明信片,去东大,去认识陈嘉铭,去城墙散步,去江心洲看日落,吃这个吃那个,最后又回到新庄附近,回到了这片湖水的怀抱。何言说,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告诉他,说出来,才是热恋的开始。梁译川是真的有点想问问他了。这几年他很少对何言说心里话,是因为承受不住失败,承受不了自取其辱。但在这一刻,梁译川还是尽量平静地问道:“其实……你一开始也并不想和我在一起吧?”何言惊诧地回过头,喉结动了动,沉声道:“我……”“你想清楚了再说。”梁译川有点紧张,却竭力压抑住。他的手指发白,握紧啤酒瓶瓶身,上面留下了一圈潮湿的水印。紧接着,梁译川听见何言说:“是的,一开始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果然如此。梁译川想,果真是这个回答。梁译川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何言有好感,但他忍到高考之后才挑明,何言拒绝他自己也没有彻底断开联系,他学着以一个成年人的思考方式来解决一切,但他的心里仍然心存幻想,所以何言主动说喜欢他,梁译川竟然也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何言的外套穿在梁译川的身上,他自己也只穿了t恤,梁译川的问题问出来之后,何言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些,露出的手臂线条结实有力。梁译川喝着啤酒,何言则喝营养快线,他觉得两人本来早就该聊聊这件事,但拖了这么多年竟然会是这个晚上,很认真地说:“一开始……一开始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和你的关系应该有更‘安全’的位置。”“嗯。”梁译川表示自己在听。何言说:“我妈怀孕之前就认识你妈,后来你爸妈结婚,我爸妈又是另一个故事。我妈生下我,你也出生了,我们在同一所医院里来到这个世界,我连话都不会说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小译,你还能不能记得?”梁译川说:“……我肯定不记得。”何言笑了出来。他们不记得,但是他们有很多证据。胶片相机记录下他们在一起,小时候的梁译川穿着开裆裤,小时候的何言拿着玩具熊。他们在玄武湖骑儿童单车,在花坛前抱在一起,上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由小孩变成少年,再从少年长大成人。何言定义的“安全”本来可以无限期地延续。何言说:“我们可以’安全’地继续下去……小译,你像是我的家人,阿姨像是我妈,叔叔像是我爸,二蛋是弟弟,我们这么合得来,我甚至已经看见了几十年后的画面……我们还生活在彼此的附近,生活在南京。”“嗯。”梁译川的啤酒被他喝掉了一半。“你能理解吗?”何言的手动了动,想要从口袋里拿烟出来。“我能。”梁译川轻声回答。他真的能理解。就像是他和林鹏,就像是林鹏和另外的朋友,就像是初高中的那一群好友,一起长大了,一起留在某个城市,然后是另一个轮回,他们的小孩会继续认识,人到中年了还能一起去钓鱼。谁说这不是最’安全’的关系?可是梁译川是最先打破游戏规则的人。所以在那个夏天,何言想要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说出来,从他手里掉落在地上的绿豆冰是他们关系破裂的另一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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