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喜的是毛玠心思未死尚有回旋余地,忧的是这倒给自己出了难题。他既不忍着力逼审把案坐实,又不能发无罪之论,无奈之下转而陈述案情:“毛玠,有人检举你数日前擅发议论,有毁谤朝廷之言,可有此事?”
“不记得了。”毛玠很精明——如说有就是认罪,说没有后面若坐实是罪上加罪,干脆含含糊糊。
钟繇又道:“你曾言大王刑律苛刻罪及犯人妻儿,以致上天示警不降甘霖,可有此类言语?”
“不清楚。”
“你是否与那些获罪之人有私情?”
“不知哪些获罪之人。”
“你可知此言所涉之罪?”
“不了解。”毛玠一问三不知。
这三问下来,钟繇心里有底了——看来毛玠脑子还挺清楚。其实这会儿已无话可问,咬死不招就该动刑,可钟繇哪能对毛玠下手?摆出一副恫吓之态:“你身为中台要臣,岂会不知这等言论所涉之罪?分明巧言舌辩!”说罢捋捋胡须,慢慢解释道,“自古圣帝明王,处置罪人连坐妻子,古已有之。《尚书》有云‘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大理三官暗暗吃惊——审案竟审出《尚书》来了!钟公意欲何为?
钟繇确实有点儿口不择言,干脆以错就错,接着论下去:“古之司寇治刑,男子入于隶,女子入于舂。汉律,罪人妻子没为奴婢,皆黥面。汉法所行黥墨之刑,存于古典。今奴婢祖先有罪,虽历百世,犹有黥面供官者。何也?”他自问自答,“一以宽良民之命,二以宥并罪之辜……”这已经不是问案了,倒似畅谈他对律法的心得。
司马芝坐于东边首位,心中甚是焦急,那边还坐着对头呢!于是装作咽喉不适,轻轻咳嗽一声。
钟繇听闻咳声硬把话往回拉:“既然连坐黥面不负于神明之意,何以致旱?”
毛玠双唇一动未及开口,钟繇一拍公案又接着侃侃而谈:“若考《洪范》五行之说,政苛则天寒,所以致阴霖;政宽则炎热,所以致干旱。你讪谤之言根本不合经义,若大王之法苛急,应当阴雨洪涝,何以反而天旱?”这番话出口,丁仪不禁眉头紧锁——他预料到钟繇可能袒护,因而自请监审,但这一套乱七八糟的推论使他迷惑不已。钟繇不在案情上做文章,反而深挖讪谤的经义依据,究竟意欲何为?不但丁仪,连凉茂、孔桂也听迷糊了。
钟繇抛出这套经义之理,接着越扯越远:“成汤、周宣皆为圣明令主,所逢之世尚有干旱。今战乱以来干旱之灾断断续续三十余载,你却一概归咎于黥面之刑,你这样说对吗?昔卫人伐邢,师兴而雨,并无罪过何以应天?”这两问实在与案情毫没关系,这不像是审讯,简直是考经义。
大理三官和凉茂等人今日真大开眼界——恐怕盘古开天以来从没有这么问案的。审案都是上面问一句,犯人交代一番,今天完全颠倒,钟繇在上面长篇大论,犯人在底下听得两眼发直。问得都是经义之学,叫毛玠如何回答?
毛玠无话可说只能听着,钟繇自有主意,话风陡转越说越快:“你讪谤之言今已流入民间,大王闻之甚是恚怒。你不可能自言自语,当时你看到黥面罪人时身边有谁?你对谁说的这话?那人又回答了些什么?哪月哪天?在何地方?”这一连串问题如暴风骤雨毫不间断,根本不给毛玠答辩的机会,一口气问罢,钟繇死劲一拍惊堂木,“你听好啦!状告你之人具已明言,大王深信不疑,你好好想想……可要从实招来。”说这两句话时,他死死盯着毛玠的眼睛。
别人不明白,司马芝见此情景立时了然,瞧丁仪满脸迷惑之色,心中暗笑——钟公好厉害!一套“迷魂掌”把他打蒙,猝不及防切入正题。
大堂又已恢复宁静,毛玠低头沉思——钟元常究竟什么意思?他问我那日有谁、说了什么,却又不容我立刻回答?莫非……莫非暗示我不要招对,直接把状告之人攀扯进来?是了,我身在狱中不知告状者是谁,但此人必是添油加醋另有谗言,我若认罪,无形中就连那些不实之言也一并认下了;我若不认,把那日在场之人都招出来作证,只恐牵连甚多愈加揪扯不清。钟元常暗示我把告状者攀扯进来,反扣他个诬告之罪,便有机会翻案……
想至此毛玠精神抖擞,声色俱厉:“臣闻萧望之缢死,皆因石显构陷;贾谊放外,乃因周勃、灌婴谗害;白起因范雎之言赐剑自尽;晁错因袁盎之谋腰斩于市;伍子胥因伯嚭之谗丧命于吴。这些忠良皆因他人妒害屈枉而终……”提到这些毛玠甚是凄苦,效忠曹操二十余载反遭刑狱岂能不悲?他老泪在眼眶里打转,把牙一咬接着道,“臣执简幕府,职在机枢,又典选官。属臣以私者,无势不绝,语臣以冤者,无细不理。今日之事必有人构陷,欲以诬枉之言加害于我,恳请大人将状告之人提至堂上,我与他当面对质,若我果有讪谤之心,情愿就戮。若无此言么……”他猛然提高沙哑的嗓门,“也不能放过此诬告之徒!”
钟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恰到好处,不枉我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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