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出师后,行事一向无羁。明明菩提祖师已然提醒过他不可惹祸行凶,却仍是不加收敛。然而,纵使他闹得这般厉害,先前几次三番大闹天宫,玉帝都肯派太白金星前来招揽。甚至连“齐天大圣”这等极品官位也轻许了他,还为他建府设司,也算得上宽纵。可偏生到了最后一回,不再提招安一事,而是非要抓了他惩治,又叫来如来佛祖,设计将他压在五行山下。说到底,不过是他偷吃蟠桃与仙丹,动了诸天神佛的利益。后又轻易脱口而出,要将那天位坐上一坐,这才惹祸上身,被困禁了大半千年方得以解脱。是以,自那日心甘情愿回转来认这位师父,孙悟空到底也意识到了教训,甘之如饴地收敛了几分。便是此番见禅院僧众要点火烧死他们,也不曾直接掏出金箍棒将他们打杀,而是去天庭找那广目天王借来避火罩。一来罩住唐僧所住的屋舍,护住师父;二来也可以让禅院里的这些人尝一尝自己所放的火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恶果。反正不比他师父毫无防备之心,在这等恶狼环伺的环境下还睡得深沉,便是火烧到眉毛了也不一定能醒的过来。禅院内的众僧为了行此恶事,全都清醒得很,轻易也不用担心这火会害了他们的性命。至于烧毁的屋舍、财物,那就是应得的报应了。贪图财宝者故失其财,师父所说的“以直报怨”,如此应该算得上吧。至于律法……此处既非大唐地界,想来也无法可依。便让他齐天大圣,来做一回公道。而没有掏出金箍棒来伤他们的性命,或可称之为“慈悲善心”?不过,孙悟空也没有想到,这位仅仅为了贪一件袈裟就破了戒律的老院师不但因此赔上了大半间禅院,竟连自己的性命也失了去。这可真真是,枉过百寿为院师,一念差池皆作空。方砚站在一旁,倒是无甚感受。而熊罴想起自己今夜初来时对那袈裟生出的觊觎之心,不由得一个激灵,又颇有些兔死狐悲。心气失了,态度也就强硬不起来了。知道唐僧师徒二人中做得了主的正是那位大唐高僧,熊罴便双手合十冲他一礼。“长老,我这友人既已身死,此事可否就此罢休?”“你这黑怪,前时不是不信俺老孙之言?”“悟空。”唐僧将孙悟空拦了拦,然后看向熊罴。“也好,便请施主使老院师入土为安吧,贫僧与徒儿也该就此告辞了。”死者为大,今日之事因何而起在场之人既然都已经心中有数,也就没有必要非再追根究底。于是熊罴又是一礼,谢过唐僧予他好友死后体面,然后看着那性情迥异的师徒俩你牵马、我俯身低语,就这么踏上了朝阳初升的大道,一路往西而去。有几声话语随风而来,像是那猴子并不服气自己的态度,仍要愤愤几句,然后被那师父低声劝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耐心哄了哄,是以又快快乐乐地蹦蹦跳跳了起来。熊罴一直看着这对师徒走远,然后才回身,一挥袖,将那巨大的横梁从金池长老身上卷走。他将金池长老的尸身打理干净,以袈裟裹卷安置在一旁,准备稍后将他带去黑风山安葬。“道友,你自东海而来?”
待做完这些,熊罴像是才想起边上还有妖一般,看向方砚,蓦然开口。“正是。”“既如此,那便罢了。”熊罴定定地看了方砚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良久,方才吐出这么一句来。“道友,我有一言。”方砚知晓熊罴已经反应过来今日自己出现的奇怪,对他起了疑心。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此时见熊罴还肯停下来再听他说这么一句话,反倒是觉得心下满意。“‘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道友,莫忘自己昔日之言。”说罢,便旋身消失在了这片破败的禅院之中。而熊罴立在当场,默念了几遍方砚所说的话,才恍然想起,这正是当年自己于黑风山上开辟洞府时,亲自悬挂在洞府内的一对联子。只可惜,这些年黑风山上小妖们越聚越多。他们为了寻求庇护,声声拥戴自己为“大王”,自己便也渐渐过上了前呼后唤的日子,反倒忘了一开始来到此地时的初心。他又看了看静静躺在地上的老友。人族为天道所钟,尚且一步踏错便身死道消。自己身为妖族,又何来沉沦红尘、贪图享乐的本钱?历经千劫万险方才开启灵智,修得今日之境界,难道却要为了做这一时的山大王而放弃长生大道吗?双手合十,这些年在禅院书库中看到的佛经化作一个个金色大字浮现在他脑海。待得日头升至当中,原本被烧毁的禅院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而居中端坐的,则是褪去黑熊本相、完全化为人形的熊罴。他迎着灿烂的日光,低声念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戒贪。”这正是——一念悟道始破境,不忘初心方长生。唐僧师徒二人自离开观音禅院后,一路继续向西而去。走过了那五七日荒路,却尚不知何时才能觅得人家。而方砚并没有跟上去,因为他知道前头正是那猪悟能做了女婿的高家庄。既然是天庭塞进取经路上的棋子,曾经执掌天河八万水兵的天蓬元帅临凡,又得了观音亲赐法号“悟能”要他去做取经人的徒弟,那他和唐僧师徒之间的种种,自然用不着他们紫府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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