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雪敏锐的察觉到江绥的情绪变化,与前几次摸不着头脑的生气不同,这次林山雪大概能猜到江绥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实在是太长常见了,大多数人多对死亡持有回避态度,尤其是对亲人、朋友的死亡,是日常聊天的禁忌话题。即便身体内的不满、愤恨已经多的快要溢出来,周围的空气冷的仿佛要凝结成实质的冰,手下的动作仍旧轻柔,像一片羽毛骚动林山雪的心房。庸俗又特别。林山雪更新了对江绥的评价。“结疤了也不要碰水,会感染。”视线落在她□□的双脚,脚背白皙,依稀可见青色的筋脉,靠近脚底的地方呈现淡淡的粉红色,像熟透的桃子,不合时宜的泥土灰尘沾染在脚背上,江绥神色微动。林山雪听完他的话,嘴角弯了弯,“不是有你吗?多感染几次才好。”开玩笑的语气,但江绥知道这是林山雪会干出来的事。每次都是这样,她的满不在乎让江绥的举动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好像在赤裸裸的告诉他一切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比如不管制定多少治疗方案,他永远救不活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肺癌病人老荀,比如无论日后获得多大的成就,他再也弥补不了与老师产生的隔阂。疲惫的看她一眼,什么都不再说,转身离开。临近中午,天渐渐热起来,太阳穿透清晨的阴霾,洋洋洒洒照到大地上,大量的前来追悼的宾客早在仪式结束后就散去,少量与逝者关系亲近人还等着送他最后一程。火化车间内熔铸着热火与冷酷两种情绪,隔着玻璃窗,江绥看见老师的遗体被推入焚尸炉,随着工作人员按下按钮,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往前一步。师母站在最前方,小师弟向嘉歆与女儿秦念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两个年轻人哭成泪人,反倒让师母红着眼睛安慰他们。人语声、抽泣声、焚烧炉发出的轰鸣,江绥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一切好像被虚化,再回过神,遗体已经化成灰白色的粉末与几块骨头碎片。工作人员熟练的捡起碎骨倒入研磨器,江绥看着那摊灰白色的粉末,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意识到,啊,老师真的去世了。老师上了年纪后,他避免去想这些问题,总是想到就结束,仿佛只要他不想,老师就能永远健康的活着,但没想到噩耗来的这么突然。不,也许并不突然,这是他故意疏远老师的证据。说是老师不待见他,但事实上,是江绥更害怕去见老师。老师说他太着急,急着证明自己的能力,急着发论文,急着出国联培,半点心思不放在临床上,失了做医生的本心;后来博士毕业正式工作,又说他为了快速升迁在人际关系中蝇营狗茍、左右逢源,失了做人的原则。
他深知老师说的都是事实,所以从来不反驳,师徒俩的关系也一再陷入僵局中。他见过小师弟与老师相处,在一个点上二人的看法不同,两人一边争论一边互相讽刺,有些话说出来江绥都替小师弟捏一把汗,老师也气得吹鼻子瞪眼,但没过两天,二人又和好如初。江绥有时候想,如果他也能在老师指责他的时候反驳一下、吵闹一下,也许二人的关系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他永远成不了向嘉歆,永远只能以尊敬之名与老师保持距离。和上司、同事能轻而易举的谈笑风生,面对老师,江绥只能保持缄默。寄存好骨灰后,江绥目送师母等人上车离开,等他走回停车场时,却在路边看见了蹲在花坛上吃泡面的林山雪。现在这个时间点,吃午饭太晚,吃晚饭太早,没由来的,江绥就是知道她在吃午饭。及腰的长发被一根黑色皮筋松松垮垮的束在脑后,有不少碎发跑出来,遮住半张脸,林山雪嫌碍事,全撩到耳后。视线又落在她的脚上,踩着一双帆布鞋的后鞋跟当拖鞋。起码穿鞋了。早上离开后,林山雪没急着跟上去,她已知道江绥来是为了参加追悼会,便笃定他不会过早离开。且先让他去忙,她下午去停车场守株待兔便好,反正她认识他的车。果然让她等到了。吃了一半的泡面也不吃了,随手扔进垃圾桶内,在裤子手上擦了擦手,笑盈盈的迎上去,“要回家了?”江绥盯着她的手,表情颇为嫌弃,小幅度往后退了一步,拿出一包纸巾给她。“怎么不是手帕?”遗憾地抽出一张,剩下的递回去,江绥没接,林山雪撇了撇嘴,装进自己包里,“和别人就又握手又拍肩的,到我这儿就讲究上了?你洁癖还分人啊?”江绥沉默了一下,即便是他父母,也不知道他有洁癖的事。会因为握手在私下反复洗手,十分在意与别人接触,即使隔着衣服……可江绥从不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有洁癖的事,即使事后解释说有洁癖,当着本人的面脱下外套或使用免洗消毒,难免使人心里不舒服。“……别人没用裤子擦手。”欲盖弥彰地找了个理由,江绥快步走向汽车。有过前车之鉴,林山雪及时拉住的江绥的手臂,视线汇聚于此,林山雪的手上还缠着纱布。几乎是一瞬间,林山雪想故技重施,用伤口装可怜或是破坏伤口威逼对方,但前几次的效果并不好。她很少在人际关系上下心思,平时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全凭自己开心,至于会不会得罪人,这并不在林山雪的考虑范围内。面对一而再再而三吃瘪的江绥,林山雪不得不更谨慎一些。
第一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