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马援当初说他不如高祖:因为当皇帝的人,怎么可以太老实,太规矩,太温和,太守礼——真的完完全全按照儒家那套圣王的规格去办事呢!他要怎么用这样的脾性,去面对处理朝堂上冠冕堂皇,实质却可能勾心斗角,含污纳垢的黑暗与斗争呢?高祖为了在楚汉的斗争中取胜,是怎样的能屈能伸呢?他为了挑选出合适的继承人,又是如何的薄情寡义,转进如风的呢?他那样的行事能称得上合乎礼义吗?很显然不是啊!可是他就是汉朝的开国之君,是历代汉朝皇帝夸耀的有为功高之主,也是马援认可的所谓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为,比之刘秀都能略胜一筹的君主。但温和的,守礼着的,以儒术柔道治天下的,现任皇帝呢?他本来都是这样,带着点忧心忡忡地看待他的皇帝陛下的。可是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刻发生了转变。他的目光从刘秀手侧的酒杯划过,最后接近大胆地直视皇帝的面庞。而被观望着的存在当然不在意这样的举动,从容大方地回望过来。刘秀今天是喊他来喝酒的。这是他第一重没想到的。就算所谓的喝酒其实只是浅斟了几杯,酒量能算豪饮的武将甚至都没怎么尝到酒味,对面的皇帝就已经放下了酒盏。刘秀确实是真的不爱喝酒。但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愿意和人做出共饮这样世人眼中称得上亲密的姿态了。这才是重点——是马援觉得他不爱喝酒不好的根源:打天下的别的不说,武将粗人们最好的不过是几口杯中之物。大家其乐融融共举酒杯,喝到位了,实质虽然另说,最起码表面上感情肯定是到位了的。而刘秀此前经常因着自己不喝酒这个说法婉拒了共饮——话说的不好听一点,这跟端着自矜身份有什么区别。而第二重,或者说实质上第一次让他感到震惊的地方,是进京之前,他听见有人因为讲谶纬之言,结果被向来挺迷信这玩意的皇帝虽然言辞委婉,但态度还挺坚决地拒绝了。这可真的是,让他当时都忍不住看了看天上太阳打哪里出来的。毕竟依靠谶纬稳定皇位确实是客观要求——但架不住皇帝陛下他是真的信啊!马援可以说自己因为这件事内里嘀咕发愁很久了吗?最后便是这份,最后递到他面前的奏折。多果断的杀伐啊,多痛快利落的挥刀啊。马援眨了眨眼。“所以,文渊眼下觉得,朕与高祖何如呢?”——陛下盛德。!
那光幕消失了。灿如白昼的光芒也随之退却,将原本满室的寂静安宁交还给了孤身一人的曹cao。烛火摇曳,将他一人的身影在背后的墙壁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他沉默着。过了半晌之后依旧是一片安然的死寂,在场唯一会出声的存在,他满心的思绪仍然沉浸在那后世人的言辞之中。好半天才有细微的声响渐起:啪嗒、啪嗒……那是终于从他眼底滚落的泪,溅落在丞相宽大的袍袖之上,隔着层层的布料,却让他感受到一种接近炽热的灼烫。原来他的眼泪也能达到这样的温度?原来他的血液还不曾全然变成被人鄙夷斥责过的冰冷?他依旧掉着泪,目光看着自己的手。这是双已然沾满鲜血的手。他在乱世中沉浮,杀过了太多人,也见过太多人的死亡。碾碎过太多人的生命,也叫太多人沦为尘埃。他做过官宦人家走狗飞鹰的纨绔子弟,也当过皇帝亲信一时崭露头角的朝堂新秀,看过笑意逢迎的脸庞,也见过冷眼不屑的讥讽。可是那些曾经不屑于他的人呢?他们有哪怕站到和他交锋对抗的同一平台吗?董卓、吕布、李傕、袁术……袁绍。那些曾经挡在他面前,甚至眼瞧着比他强大的敌人,一个个最终也都没能战胜他。哪怕他也遭遇过失败,面临着坎坷,可是他的生命始终就像遇风便涨,火烧不尽的野草,在挣扎中始终能够把握住那一线反败为胜的希望。被击溃了就重新募兵,被驱逐了就征服回来。在万般坎坷中他摸索出一条血路,千万人指责也从不后悔地前进。可当曹髦的下场放在他的眼前,尽管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却也心神稍一露出破绽,怀疑过这是否是因果轮转、报应不爽。篡位者的下场是反被自己以为可以相信的下属背叛,迎来反被篡位的结局。可是曹cao到底是曹cao。当他的眼泪依旧为着儿孙的烈性而流的时候,那份罕见因为未来的悲剧而动摇的柔软已然被他自己撕裂。他仍然为着曹髦的下场痛苦,为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悲慨。可是翻腾的悲戚背后,油然而生的是一种复杂的欣慰,一种稀薄但确实存在,甚至让曹cao的嘴角其实也带着笑意的骄傲。能有这样的儿孙,怎么不值得自豪呢?能有这般类己,延续着自家风骨,在精神上悲壮的子嗣,曹cao为什么不能喜悦呢!悲喜交加,又哭又笑着,他攥紧了拳。“去喊子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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