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因为我的沉默而放松了些许,父亲倒是因此多看了我两眼。如此说来倒有些可笑。我是一个不擅长交流的人,过去总是在推脱这些应酬工作,每每遇到这种需要交流的场面,就会躲到隐蔽的旮旯里去,为此母亲常说我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契诃夫大概不会想要我这种没能耐烘托氛围,又不能升华文章主题的主角,我只是一个固执懦弱,又总装着一腔愤懑的胆小鬼,只有我会为自己的变化而恐惧,因为我只有我自己。我讨厌那些必须要应酬的人,我更害怕我会为了讨好他们,而去贴合他们的要求,让自己去做那些我不喜欢的事情。父亲应该能理解我——也不能这么说,他仍旧希望我成为母亲口里那种完人,他喜欢赢,当然也喜欢能让他胜利的筹码,他不需要去体谅我,也从未想过我会和他一样。我说他能理解我,也只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那样的人而已。这么说来有些不敬,他一直都是我行为的参照。每当我要选择做出什么错误的决定,或者已经做出错误的决定的时候,看到他,我就觉得我如此作为也是理所应当了。他是我最常拿来慰藉自己的理由。我看他时,他也在看我,当我们彼此对视,就知道我们互为参照,这样活在母亲的影子里。所以他今天看我的目光里承载的意外中,应该也有些我背叛了“组织”的诧异吧。他会因此有感到欣慰吗?我瞧他回避的动作,颇为忤逆地想道:他大概在害怕吧,就像母亲那样。这不算我第一次正式来做招待亲戚的工作,可这却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欢迎引路、倒茶寒暄、安排娱乐消遣,“眼”、“耳”、“舌”的配合出乎意料得完美,它们对人的表现一直如此,倒让我产生了一种“我”才是多余的异类的错觉。谁会不喜欢一个阳光开朗、能说会道又目光真诚的年轻人呢?也只有“我”是格格不入,令人厌恶了。母亲因为客人的夸奖开心地笑了数声,挥手想要招呼我,却在看到我表情的一瞬间僵硬地收回了手,她脸上的笑容也因此收敛了数分。期间一支插曲让我有些耿耿于怀。来的客人里,有个看起来五六岁大的孩子,从来时就跟在我后头当尾巴。我起初懒得管他,便由他跟着,一直相安无事。到我应付完了两位母亲的“比较游戏”中的常客,他陡然就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似的,指着我喊“怪兽”,还拉着他妈妈来看“活着的怪兽”。按道理来说,先感到难堪的应该是我才对,可那称呼代表的信息被我接收之后,我竟然完全没有伪装被戳破的震惊与恐惧,而寄生在我身体里的那些怪物——我现在能肯定是“那些”了,它们反而因此活跃了起来,像是被王子邀舞的灰姑娘,雀跃到我的心都跟着热了。若要我实话实说,这么描述自己的心情还是让我觉得有些变态。一个人如果因为被认定成什么怪物,并因此获得认同感,得到喜悦和快乐的话,这个人必然不是什么正常人。但我已经不想去怀疑有那个可能。这件事终究在那孩子家长的道歉中不了了之,后来到访的客人里也有年龄与之相仿的孩子,有被我吓哭的,也有好奇到跟在我后头观察的,究竟是因为年幼者心思纯洁,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还是因为这些寄生生物只愿意让孩子们看到,我终究不得而知,年长的人也只当我孩子缘怪一些,我因此得到了不少好处。晚上送完亲戚后,父母脸上的和颜悦色也随着喧闹远去。
我挥别了那对“怪兽”依依不舍的孩子,转身拖着一把椅子坐在了父母面前。“你今天做得很好。”我听着夸奖,有些失落。母亲坐在沙发的主卧上,拿着电视遥控器按了一下。电视里传来了嘈杂的音乐声,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也从来不敢去揭她的伪装,即使我知道她平静下隐藏的暗流——她向来讨厌摇滚,她讨厌那种激昂嘈杂到带着歇斯底里味道的歌曲。“大概勉强能看吧,”我低着头说道,明明特地搬来了椅子,坐到了父母近前,我却连抬头的想法都没有:“我只是在尝试将我应该做的事情做得更好。”母亲的行为已经暴露了她的不安。我却不敢将其揭露出来。那本来是我的目的。开门见山,互相坦诚,寻求帮助,那本来就是我的目的。我已经跨出了最难的第一步,没想到却在下一步途中胆怯了。我在渴望什么呢?——是那种可能吧。他们所给我的,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会出现的,主动发现我被寄生,主动向我伸手,给我帮助的可能。因为是父母。因为是直系血缘者。因为是最亲密的家人。母亲说道:“那就去好好休息吧,忙了一天,你大概也累了,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去医院检查,早点休息好养足精神。”我以为会有人问我。可以从今天超常的交际能力入手,也可以从中途的插曲入手,或者从别的什么地方,我有着那么明显的失常,而他们与我有着那么深的关系——难道就没有谁会来问我,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有今天的表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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