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上小归山,心境却与前几次全然不同。大抵因为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上山了,那些看惯的山石树涛,此时却仿佛焕然一新,令人如何都看不够。师无算站在山脚下顿生感慨。山石草木千年不改,然而人心易辙,往往是瞬息万变。“我发觉,这几日你似有心事。”伏霄拉着他上山,进山的小径尚有行人出入,不似山上那般难行,他们在其间漫步追寻韦敦的行迹,倒还游刃有余。“只是想起就要离开夏郡,回到京城后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思及便心中不安罢了。”伏霄了然:“还没影的事,你却想的太远。”师无算摇摇头:“性命攸关的事,走一步算三步我都嫌少。”伏霄笑道:“总有目力不及的地方,若是算尽前路,到头却发现原本就走错了路,岂不是要吐血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他本意是忧心师无算太辛苦,师无算却陡然加快了脚步,将他远远甩在后头,袖袍走得生风,“这山上道路不好走,殿下既然喜欢走一步看一步,为免殿下误落山崖,还是让我这样喜欢算前路的人去探一探路吧。”伏霄哑然,站在原地等了稍许,天边的云似乎都有些泛黑了,再看前面人影登山的速度始终不见慢,才着晓得着急忙慌地喊着“阿和”,提起袍子脚下一步跃两级,急匆匆往上追去。紧赶慢赶追了些时候,正看见曲曲折折的石阶上头,韦敦正在与师无算说说笑笑着,说是要上宫观里取东西,却只见他卷了一套文房四宝并一串葫芦,葫芦里头水声碰撞,不知是什么。韦敦道:“此酒是我昔年上山时所藏,如今是该开封了。这山上风物极佳,二位不嫌弃,我倒知道有一处凉亭极适合饮酒。”被他藏了几十年,想必是佳酿,两人都没有推辞,随着他走到凉亭,果然视野开阔,满眼青翠。一片淡淡的流雾时隐时现,江中的水流如白练从天际垂下,将景色一分为二。韦敦酒量非常好,当年他还未踏足科场时,有两大雅号,一是儒侠,二是酒客,说得就是他能饮且任侠。时人追捧恣肆,是以这两个雅号的大名甚至盖过他的学问,一度令韦敦十分苦恼,好在他后来在春闱名声大噪,这两个雅号便渐渐淡去。再后来虚衔与浮名都离他远去,韦敦消沉了很久,才抖擞精神,在江边垂钓,一钓就是一天。古时有故事说姜太公钓鱼逢知遇之人,其实韦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钓鱼,他虽已经厌倦官场,可是见到世上诸多怪异事,心中还是有一把火在熊熊地烧,他其实也有预感,这把火不可能会熄灭,甚至在等一个人来添一把柴,让这火再烧旺些。若能烧尽世间不平事……韦敦分明没有喝醉,双目却微微泛起了清光。
江上的清风在这里吹拂了千百年,吹老了多少青涩红颜,韦敦曾经想过终老故乡便罢了,用这样终日渔樵的日子了却此生也没什么不好,他一生争强好胜,即便退隐下来钓鱼也要胜过其他渔夫,偏偏他以为自己几近暮年时已无所谓胜负时,又有人来替他把这个埋进土里的念头生生拔出来,攥着长高了。他在亭中以指为笔,点画着无尽东去的江流。倏而一阵长叹,大笑着借酒兴掏出笔墨,乘兴写了数联文字,托着风抛洒出去。纸笺尽散,洒脱地吹向滚滚长江。似乎停笔之时,他这在故乡停滞了数十年的人生,也如这飘散而去的纸笺一般鲜活生动起来。韦敦站起身,步履稳当地走出了凉亭。伏霄在他身后观摩他写字许久,这时方道:“文房四宝却还没有收拾。”韦敦道:“合该一身轻地走。”他示意自己带路,几人一起下山去。伏霄看了看高处的景色,却说:“我们再待些时候,先生慢走。”韦敦倒不多言,他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解决,便站在亭外对他们拱了拱手,转个弯去,便只剩下树影,看不见人了。这狂生一走,也自把他洒脱的气息也一并带走了,方才眼前倒有气象万千,什么年少不得志的郁郁,中年看破红尘的悲怆。此时凉亭只是凉亭,松柏只是松柏,居高而下看那江水,却也只是流不尽的江水而已。林间鸟鸣清越,师无算坐在亭子间打量着蜿蜒的山路,凉凉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你把韦敦放走了,我们连路都不识,却要怎么回去?”伏霄道:“景虽常存,人不常暇,此时不行乐,又待什么时日去了?”大抵是想到即将回京,再也没有闲情雅致去看大好山水,师无算这般想着,便也惯着他犯傻。这般在凉亭内坐了片时,听鸟啼风声,心觉自己在这里陪他枯坐,恐怕亦论不上精明。作者有话说:啊哦这周忘记申请榜单嘞。。开始躺平 龙虎乱36伏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便坐在凉亭最高的石台上,一语不发,静静看流水东去。他这些天实在太疲惫了。不是肢体有多么痛苦,而是一颗心在人世打滚磋磨,屡屡想要站得高一些,却被一股无形的力气死死压下去、再下去,在尘土里爬不起身,却还要死死地抱紧每一颗砂砾,为自己搭建向上的高台。所以他知道师无算也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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