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接着追问,又好怕看到他欲言又止默认一样的打太极。“施老师,我们这次的项目落地了,反响特别好,奖金月底就到账了,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好不好?”我说,仍旧用我以为的、他会开心的语气。“你自己留着。”他语气淡淡的,换被子的动作不停。我跳到他面前,躺在新换的被子上想让他看看我,努力对他笑,跟他讲项目组里的故事,想听他像以前一样夸我,看他竖个大拇指说我们很棒。可他问,你们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意义呢?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多伟大,从几千年起就有一堆人写诗写歌去颂扬,他问出这种问题是不奇怪的。我又多渺小,一栋高楼里的行尸走肉,一个资本机器里的螺丝钉。可我竟然还在他面前讨要夸赞?我觉得自己刚刚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个笑话。没有意义就没有意义吧。我说,你不懂。说完心里的别扭也消了一半,我想,只要他再跟我说一句话,我就睁开眼道歉,然后继续哄哄他。一个人究竟要以什么方式去实现价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现在很想得到一个拥抱。可惜我们俩都在莫名生气,我装睡,他装作不知道我在装睡,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直到我俩第一次大吵,是因为定岗。其实平时总跟客户打交道,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自以为可以很冷静地处理事情了。尤其是跟同事,部门关系自认处得很不错。跟我舍友打起来,纯粹是因为我想起施老师埋怨我不替他说话时的样子。当然,他没有明说,只是在回家后冷脸了一整晚。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同事的揶揄而生气,他没有理我。我本以为,这次为他出了次头,他会很高兴,会像原来那样对着屏幕笑,说,谢谢方岷同学。可他没有,他只是劝我成熟一些——明明我之前“成熟”地在饭桌上替我俩喝酒、解围,他也生气了很久。在他眼里我就是永远长不大,我还要有多努力,才能配得上他啊?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喜欢。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跨不过去的七年。
我开始思索,施老师到底喜欢什么。我想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施老师不会告诉我他到底喜欢什么,我只能猜——他是那么礼貌的人,大概不会喜欢我横冲直撞吧?于是我说话的声音放轻,跟他撒娇跟他闹;他不怎么带表,应该舍不得买吧,于是我拿半个月的工资买了块顶好看的手表;他的学生总是给他气受,三中应该不好待,于是我托了一圈关系,偷偷拿下了一个助理职位,清闲还比他现在赚得多;他看起来很想有个家,我省吃俭用了近一年,每天连轴转地工作,接了一个又一个大项目,拼命拿到最高的年终奖,偷偷买了我们的新房。我之所以会做这些,不是自负,是自卑。因为我见过施老师对别人的笑脸——我很久没有拥有过的笑脸。那天郑九去海边走访,正好拍到三中校门口。他把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的施老师在地铁站前,和一个女孩站在一起,海风把他们的头发都吹乱了,像偶像剧里常出现的情景——帅气的男主角和阳光的女主角,相视而笑,背后是海鸥和夕阳。我突然很害怕。施老师不愿意抱我,却愿意对其他女孩笑。他们离得好近好近,不是正常同事之间该有的距离。所以施老师和其他人在一起是很开心的,无论男女。我知道,嫉妒是魔鬼。可人是打不过魔鬼的。哪怕是方岷也不行。所以送他新房那天,我问他,愿不愿意离开三中。施老师非常激动,脸黑得像黑洞——好像没有这样形容爱人的,但我像参不透黑洞一样看不懂他。我不知道他一定要留在那里的原因,更没有勇气问一句,是因为那个女孩吗?我知道,他一定会因为这个问话而生气,气我的不理解和不信任。可我嫉妒得要发疯。那个女孩送他东西。之前施老师每次过生日我也会送东西啊,看起来,没有哪一次合他的心意。反而是毕业那年,我忙着找工作,忘记买礼物了,餐桌上他比平常都活跃。我以为,他不喜欢这些虚有其表的仪式感,后来我也就不提了,连买房子都不敢说是礼物。现在看来,不是他不喜欢过生日,只是不喜欢我。照片里的他捧着好厚一叠信,笑得好开心啊。那个女孩,写了什么让他这么开心呢?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吵得非常凶,一连很多天,我都没有见过他。冷战的可怕之处在于,我们都以为对方会来联系自己。可是,不会。我先妥协的,我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都没接。我开始害怕,非常害怕,不知道我的施老师是不是真的被我气到,更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心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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