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人朝摆了膳的外间行去,见她兴致缺缺一脸不情愿,心下顿了顿,不由得将人朝怀里颠抱得紧了些,卸了笑状似无意般地又对她说:“对了,本君同楚姬的婚事,今早上祖父也主动撤了。”听了这话,赵姝掀眼皮瞧了他一眼,心里头莫名起了些不愿承认的偎贴,只依旧横眉冷对:“那倒是该贺喜王孙,没有被那丧国失地的楚姬耽误了大好年华。”嬴无疾‘啧’了声,还想再开口针锋相对地讨回两句时,就听旋梯上‘噔噔噔’脚步急促。他皱眉将人放下,就见平日还算沉稳懂礼的采秠喘的话都说不清了,一下跪了指着小楼外头:“不、不、不好了,王孙!府上…来了个、疯妇…非说是您阿娘,李翁又不在……”采秠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就见男人什么都没问,风似地就朝楼下去了。 折辱时隔三年, 当原已经化作一具焦骨的生母再次出现时,嬴无疾立在花厅外头的廊下,他远远地看着那对主仆,并没有立刻过去。花厅里头的胡女年约五十, 比雍国夫人芈嫣还要长四五岁的年纪, 一身鲜亮罗裙映着雪肤花貌, 从远处乍一看时,若非两条垂腰发辫已经半白,竟就同二十上下的女子一般。碧眸浓眉, 骨相深邃,全然是北胡那处牧民的异族相貌。只是这妇人纵有倾国容色, 说话神态, 明眼人都不需多同她接触, 就能瞧出那异于常人的疯症。嬴无疾就这么远远看了会儿, 忽而阖目长叹, 羽睫纤长颤动,再睁眼时, 他眸中动容, 却并无太多眷恋狂喜之色。一幕幕黯淡惨戾过往自眼前浮过,许多事,不论来日如何, 都是不可能补偿重来的。缓步进去的时候, 连他自己都讶异, 阿娘并没有死, 即便他同她的关系, 自小就不甚好,可又如何竟能心无波澜到这等地步。当胡姬身侧年逾七十的老妇帕丽斯惊喜地来他跟前行礼时, 嬴无疾终是朝这位颔首笑着叫了声‘阿嬷’,而后他朝另一侧用胡语轻轻唤了声‘阿娘’。就是这一声‘阿娘’,瞬间打破了本在喃喃自语的胡姬的平静。胡姬仰头,这美貌的异族妇人娇俏地歪了下脑袋,下一刻,她突然发狂一般,跳起来声调尖锐地用胡语指着自个儿亲生儿子的鼻尖喊道:“是你害死了我的无忧,你这魔鬼,不是被火神收了吗,你是鬼魂吗?!”帕丽斯赶紧来拦,一旁沏茶的采秠惊立。只有嬴无疾,好像早已习惯了似地恍若未闻,他让采秠寻来两个妥帖侍女,先将母亲安置去王孙府最隐秘的一处别苑,而后,单独将帕丽斯留了下来。
帕丽斯年岁太大,走路都有些不稳,倒是磕磕绊绊历经磨难地跟着他娘活到了如今,几乎同他半个祖母是一样的,是个没心眼的质朴妇人,入中土二十余年,汉话都还是不大流畅。从她这处,嬴无疾很快就得知了自己想要的真相。当他听得,阿娘是被从前留在赵国的一位异父兄长所救时,嬴无疾只是‘哦’了声,他母亲入秦前曾在邯郸女闾守了七年,后来被人赎身后,才转赠给衡原君的。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异父兄长,他并没觉着多奇怪。然而当帕丽斯控诉着,说出当年亲耳听到贵人下令要烧死她主仆二人时,嬴无疾整个人如遭雷击。当年公子殊是藏匿了王廷的身份的,帕丽斯口中的贵人,指的就是赵姝。他考量了几个月,才笃定猜度母亲的死是意外,如今却叫帕丽斯几句话就推翻了。当帕丽斯一板一眼地用汉话模仿,说她当年躲在窗下听到的原话:“可恶,婢母胡奴,一点儿也不听话,他不是杀了本公子两个侍从么……”帕丽斯的口音十分古怪,然而那语气言辞确是学了个大差不差,嬴无疾从前总还要笑着指正这位长者的口音,然而今日,他却笑不出来。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了,男人感慨地拍了拍老妇肩膀,只淡声诺道:“阿嬷,今时不同往日,你们且在府上休整几日,姨母来信说北胡诸部已统编了,过几日我就着人送你们出咸阳,姨母同娘亲算来也有快三十年未见了。阿嬷放心,那些欠你们的人,长生定不会放过一个。”将她们安置了,又陪着帕丽斯用膳说话,从别苑出来后,他独自在冷月下徘徊行路。夜雾浓重,当他将后续事宜在心中掂算出个最妥当的安排后,行至兰台浮桥前时,北斗高悬,已然是三更天都过了。没有漏洞,想不出缘由。当一切不可能皆被排除之后,那么剩下的那一桩,即便再不可能,也就是当年的真相了。他立在浮桥前,该是直接令人进去赐死。可往昔的那些憧憧阴翳,合着少女仙童般得一颦一笑,鬼魅似得在他心口纠缠不去。“婢母胡奴……北虏庶人……像你这样沟渠里的蜉蝣臭虫,本公子见的多了。”当年邯郸城外,少年纵马恣意,她活的多么耀目率性。救下他,亦只是她一时高兴,随口一句话的事。
第一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