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就解了赵姝的尴尬,跟着小茹拐过道回廊,才发现这所三进的院落竟是依山而建的。顺着斜廊拾阶而上,不远处的坡顶竟是一间用琉璃扇围的八角亭,坡地上绿草如茵,花香阵阵。亭中陈设一应俱全,熏炉里火炭融融,琉璃扇透着天光,北窗大开着也不觉冷,能遥遥望见府外的湖光山色,野趣盎然又隐秘幽静。赵姝起的仓促,仅在中衣外头套了件宽松的雅白寝服,散着头发,此刻,她倚在亭中一张仿山岳拱形的奇异食案边,眼底有动容,更多的则是出神怀念。琉璃八角亭,山岳型食案。不正是仿三年前她在邯郸西郊,最爱去的一所行宫,坡上风貌自是有些异处,可亭中博古架的布置几乎如出一辙。即便是图纸,这等营造布置,也至少得要二三月才成。她没有去想为何他会有那所行宫的图纸,却想到了,她入秦不过四月,原来那人竟觊觎了她这么久么,在她还是男身的时候,或许在她还被罚作牵马奴的时候,这一处就开始改建了吧。凭栏靠坐,她拂拭连纹饰都相类的窗栏,不由得恍然松懈。对着满坡野趣香草,饮一口小茹端上的热浆,赵姝阖眼仰靠上山岳型食案翘起的奇峰,暖阳照在眉睫上,她忽然有种大梦一场的错觉,深深吸了口气,好像睁开眼,就又能回到昔日肆意胡为的日子,而这大半年,都不过是一场虚幻噩梦。她这泰然怅怀的模样自也是落在小茹眼里,小丫头暗自留意,这等气度作派可非是女闾里的能养出来的,或许,此女,会是她像夫人邀功翻身的一个契机。正暗自猜度着,不妨窗边人突然回头,赵姝朝她一笑:“小妹妹,孤……额,我一见你就觉着面善,心生欢喜呀……”赵姝吃饱后,想着该要讨些苜宿喂兔子了,风光甚好,她下意识地就拿出从前那一套,去同面前的小丫头打趣套近乎。小茹被她逗笑,心里又狐疑起此女来历,她躬身又福了福:“姑娘是贵人,可莫折煞奴婢了,主君嘱过我等,府里有专饲珍禽的院落,奴婢原就要领您去的呢。”……就这么在城北这处私邸住了半个月,那人都未再白里日现过身,反倒是每日夜里,赵姝在睡梦中会觉着塌上暖和许多,一直到小茹说漏了嘴,她才后知后觉地晓得,原来王孙疾近来宵衣旰食,却会在三更后过来与她同歇。起初发觉这事后,她夜里就会留神惊醒。
也是怪,除了头一回在暗夜里被他拥住时,睁着眼不敢动弹,再往后,见对方也并未做什么,而是每一回都小心地挪开兔子,挤进被窝里后很快酣眠。不过两三日,她亦见怪不怪,心里分明是还存了惧意的,可只要醒时听着这人的绵长呼吸,就好像从前她赖在兄长处宴饮闹腾,笙歌觥筹累了,只要一窝进兄长怀里,就能安然睡个好觉。有一回守岁,台上百戏都没停,她就睡倒在兄长腿上,结果连特地请来的莲鹤舞和变脸大戏都没能看完。那一回醒来后,她在兄长屋里翻找了一圈,也当面直问过他,最后发现,他身上的确是没有携安神香的。这么多年来,兄长待她忽冷忽热的,只是一挨了他就觉心安易眠这一点从未变过。一样的情况复现,她便是心中疑惑,也只当是这二人轮廓身形接近,旁的也再琢磨不出个缘由来。在这所私邸,虽则一步一景,还有专饲珍禽奇兽的苑囿可供消磨,然而时日久了她也觉着闷,白日里先只是同柳娘说话缠玩,听她说到身世过往,还平白哭了两回。五月初的一日,天光和暖。她闲闷着实在无聊,便偷偷去了小茹从未领她去过的南苑。一墙之隔,赵姝在花架下,见到了王孙疾那位死而复生的生母胡姬。胡姬身旁的老仆帕丽斯也在。帕丽斯年老眼尖,认出了赵姝后,抄起扫帚就要去打她,彼时院里头没旁人,老者追打她时便将赵如晦是胡姬长子的事也说了,激愤中口齿而十分清楚。赵姝初时只当她也染了疯病,只是不服地解释自己从未令人放过火。她不善同人争执,眼看着就要被帕丽斯的扫帚拍在头上,谁料胡姬突然从花架下起身,竟是一把拉过她掩在身后,用一串她听不懂的异族话呵止了老仆。胡姬转过身来,高鼻深目打着两条垂腰的花白发辫,绿瞳雪肤,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留住一般,若说王孙疾容止皎然,同其生母较起来,才发现,至多只是遗传了一半都不到。赵姝以前就惊叹过此女容貌,只是碍于对方汉话不同当时疯病正厉害,那时候也没有特意去接触。此刻,亲耳从帕丽斯嘴里听得,当年有人假借她的名义要处死这对主仆,又听得兄长竟同王孙疾是异父兄弟,她一时神思恍惚,对着花架下胡姬的容貌,看呆了过去。“哪里来的好看姑娘?”妇人扑朔着瞳色极浅的眸子,竟是不识得她了,碧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喜爱,“我叫奇贾曼,你叫什么名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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