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姝懵了片刻,遂心底一抽攥紧了两手十指,勉励平静道:“孤是要回邯郸夺赵戬的位,这天底下想我死的人,赵戬也算一个。”头皮又是一疼,对方一记冷哼,连同她多说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利落拔出匕首,擒住她右手腕子,将她右掌一下拍在碎石泥地上。呼吸急促,她抬起头四下逡巡,视线从赵甲开始,目光里哀恸求助,最后停在给她端过茶的赵甲老婆身上,这妇人瞥开眼,蜡黄的一张脸上看不清表情。赵姝拼死握拳,却依然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葱白五指被死死压在地上。先前才刚凝结起来的孤勇镇定,此刻早没了踪迹,她想开口哀告,可对上身侧这些衣衫褴褛的草莽汉子,她竟骇得连哀告都不会了。这些人粗野残忍,并不会刻意收敛杀意,赵姝觉着,自己好像变成了待宰的牛羊。“毛蛋哥哥住手!四年前北方蝗灾,阿娘生我妹子险些死了,给我阿娘施针的就是这位公子。”十一岁的赵葵站了出来,语出惊人,少年一张脸亦浮肿蜡黄,“爹娘,你们不是说想顺道见恩人一面,快说话啊,他是好人!”赵姝哪里记得他们,只是赵甲夫妇也出言承认了,她眼中闪过希冀,满以为是虚惊一场。“那就先剁一根指头送去吧,反正像他们这种人,少一根手指也有人伺候不是。”她倒抽一口凉气,便拼了命地反抗起来,却只换来腹上一记重踹,侧脸砰得撞在泥里,她瞧见赵葵跟在赵甲身后挥着手疾跑过来,鼻腔里一酸,终是哭着看向那个叫毛蛋的汉子。她想说,没了指头,自己就不能替人配药医病了……话还没说出来,猛然间便被撒了一捧温热鲜血。赵姝整个人滞住,直到脑袋被箭矢贯穿的汉子轰然朝她倒来,才惊叫着连滚带爬得拼命后退。而后她循声回头,看鬼似地望着从崖边连理树下翻身而上的人。 流民6尚未瞧清楚, 便又从崖下翻上来好几个人,零星火光里,箭矢飞天,却似长了眼一眼, 特意避开李甲一家, 但听得一连串的闷哼惨呼。她再一回头, 身后便七七八八倒了一堆染血的尸首,跟着毛蛋来的几个人,大多连拔刀对的机会都没有。山岚吹不散这骤起的浓重血腥, 她还陷在方才的险况里,想要起身时, 两腿却似没了知觉, 眼眶里泪珠儿还未及堕出。
她撑手呆坐在尸首旁, 轻眨眼睫的动作带出残泪, 才恍若噩梦惊醒一般, 撑手在地上连连后退了两下,仰着面后背抵靠上一块冰凉巨石。崖下亦传来两拨人的拼杀搏命声, 她还没听出有多少人, 声息就忽而断了,毫无疑问是秦人将来协谈的流民都制住了。她的手还在无意识得发颤。崖下一队秦兵压着十余个负伤的流民过来。“将赵甲一家先收押,其余活着的去军中领药材食水, 带一句话回去。”长剑入鞘, 嬴无疾从她身侧阔步而过, 径直走到其中一个胳膊险些被斩断, 露出白骨的流民面前。他从怀里摸出御赐的伤药, 两下撕开那人衣袖娴熟撒药,一面沉声道:“免三年田赋, 纵我为储君,也不便开此先例。不过九原郡苦寒,正好南边与西川交界的一地新建了县治,军屯走了,还垦了两万亩良田空着。是赵戬昏庸,尔等本无大过,不如归秦,免尔等田赋力役杂项一年……那两万亩军屯,三年前就开垦了,俱是熟田。”一席话分明是施恩,他却只垂眉敛目,如旧友叙谈,缓缓而述。尤是那‘熟田’二字重逾千钧,他却似轻描淡写带过,话没说完时,伤处却已经简单包扎完了。这些流民都是跟着毛蛋的混子,正因平日好勇斗狠才被赵甲提拔了作第二等的头目,原先在乡里本就不是些守规矩的老实人。此时,却已有两个伤势轻些的反应快,当先拜倒于地。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人此刻却如祷拜神祇,挥泪不止倒说不出什么话。如此周折详尽的安排,偏又是由眼前这么个一剑就能要了他们命的秦王孙来说,便几乎算是打消了诈降的顾虑。到了这一步,双方正式打了照面,虽不甚愉快,也算是各自将心思摆到了台面上来。“这是答应了么?”嬴无疾示意近侍去扶人,“既应了,先去营中领些食水药材,本君遣人送你们回去。回去后,将队伍分二十支出来,由我秦军五万护送,也不急,休整个十余日也可,明日一早,本君遣人过去支粥棚。”交代完这些,他瞧着押送赵甲的亲卫离去,也觉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壮年男子在跟前哭不大好看,遂挥手示意一个小将,将这些人快快带去营中。“贵人容禀!”却有一个颇斯文的男人突然扑跪过去,嬴无疾制止了已经拔剑的小将,神色淡漠的等着他开腔。男人葛衣也破只是补丁打得细密规整,在这群人里算的上清秀干净了,只见他下了死力砰砰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哽道:“贵人容禀,谷中七万人里,有妇孺女眷二万七千一百,老翁年六十以上者八千四百,稚童婴儿九岁以下六千三百,总计堪战者实不二万八千余人。余阖家六口俱亡于大疫,如今,亦只剩了一个两岁的女娃娃相随,小人感秦王孙不杀之恩,替谷中老幼叩拜,愿结草衔环,生生世世念贵人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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