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廉老将军之死,田震更是当着仆从的面大骂昏君无道, 只说王后至今仍日日着人洒扫太子府各处院落,紧等着殊儿归去。说到动情处, 田震抹一把胡子拉碴皱褶丛生的胖脸, 黑黝黝的指缝里黏着清涕也毫不在意, 就那么随手朝肚子上一擦。他虽是个领兵打仗的, 话却多似连珠炮, 倒是赵姝心中有事,罕见的仅是附和一二句, 埋头吃菜斟酒。因是打小知道眼前这位公子是个什么货色, 田震粗眉微扬,察言观色后,终于摒退众仆, 他忽然起身亲与赵姝斟了杯酒, 正色道:“孩子, 你也莫怪你母后。说句实话, 赵国的王位你定是坐不着了, 不过我田某人今日放句话,将来只要王妹还给我老田一口酒喝一口肉吃, 就绝不会叫你无倚无恃!”这一句,倒委实是真话。田震小山一样立着,把胸前铠甲拍得哐哐作响,二人皆是唏嘘,又去同一个盘里夹肉。盘子里唯余两点碎末,方才最后一筷却是田震一气夹着吃没了。望着空空如也的铜盘,二人俱是怔忪。田震刚要发笑,一直寡言的赵姝猛然一个起身,她垂着头看不清脸。有呜咽沉闷响起,再一瞧时,竟是哭了。“唉唉!公子这般,莫不是非要怨田某与王妹。”他不是个太有耐性的人,记忆中这也是头一回瞧见赵姝哭,免不得有些坐不住起来,打着哈哈就想出去唤仆从,再一模一样地端一盘炙肉来。未料赵姝起身上前一步,纤弱脊背拦在门首。与她比起来,田震形貌过于胖硕,简直似只未褪毛的野兽。他不知宫内秘辛,眼里只瞧见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和善公子,合该长身体的少年人,入质咸阳不过一年,跟个豆苗菜似的,个子不涨反缩。到底是赵王后怂恿废立改换,他心里知道,同跟前这小子实则该是兵戎相见的,不过是欺她真性情又糊涂,然这一哭时,他老脸挂不住,粗眉复又不耐皱起,一场戏险些演不完备。好在赵姝及时抹泪,她今日来是有正事的,当下缓和气息严肃道:“山中流民堪战者确实不过二三万,但东西二路前日异动,秦人探子估量至少有七八万之众。”这比送去赵军的邸报多了一倍不止,田震心里大骂,还要深思挽留之际,赵姝自觉多言无意,转身离开前,忽面色艰难地上去踮脚,竭力用最小的声音耳语:“此乱一平,周军一走,秦人就会发难。田大伯伯,你千万莫托大。”
临别赠言,彻底打消了田震最后一丝顾虑。秦人是要拥公子殊入邯郸作傀儡,这一点众人皆有猜测,不须得赵姝来提醒。他借过往述怀,所要确定的,也只是这一仗,他的敌人究竟是何人。前有秦公子翼擅攻周土被秦王褫爵外放,听人说那位公子翼一到封地就丢了性命,想来有周人这么多兵力掣肘,王孙疾也不敢去步他王叔公子翼的后尘。退一万步,若是此役真个有诈,就绝不会从殊儿那没脑子的嘴里说出来了。印证了心中所想后的田震也没再去追人,他兀自一人坐下继续吃喝,吃着吃着,以为是姬樵与嬴无疾二人争辩还个止息,不免觉着厌烦寥落,他独自一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面容沉下去显出苍老。“来啊,去瞧瞧那两个吵吵完了没,有个活的没啊!”待副将田塍阔步进来后,他上前一揽对方肩背,提壶痛饮一大口,朗声笑了笑老态又尽消了:“还是同你痛快,老子缩手缩脚地陪那娘么兮兮的臭小子十来年,真是没劲透了。”会面的地方是一处坡地,由周赵二国军士在外头围了,远近依规格扎了三所营帐,半人高的紫色山花开满山坡,事先叫人用刀斧圻出了几条野径。倘过满坡山花,赵姝出奇顺利地见到了正要去赴宴的姬樵。“女儿家,以后不可喝得这么醉。”姬樵回过头,语出惊人:“父王都与我说了。”迎着姬樵神色复杂的打量,赵姝眉睫几变,他两个到底是嫡亲的甥舅,这等女扮男装的秘辛局外人听了,不过当一场逸闻杂谈,而思及已逝的赵国先王后,姬樵再见这甥女,确是唏嘘不已。时间紧迫,他不好久待,遂收回打量直接切入正题:“你特意过来,倒也不用我周折再去察探了。”赵姝会意,紧接着就将这些日子探查到的秦军布防兵力一一如实告知,她虽不通兵法,可多年走南闯北地游历,地势布防总还看得懂。“如此说来,九原郡当真遭难,只是秦人并非调了二十万兵离去,而是还余下八万人。”姬樵意态闲闲,凤眸里却暗流涌动。他没有再多言什么,想明白后话头一转:“今日田氏带的人也多,殊儿,你还得再忍耐两日。”因众人眼里,这三方势力皆是去平定流民之乱的,以赵姝的阅历,更是绝想不到他这话里的险恶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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