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上来说,姬显瞧不起赵姝这样的人。耽溺情志到这等地步,根本不配为君。他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年少时去军中,也曾有过几个至交同袍,偏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他知晓了因由,便除了利益牵连,再不与人交心。对姬显来说,此世仅有的温情,全都是赵如晦给他的。晋阳君待他恩重如山,悉心培养,也毫无保留。他早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也知那人是死得其所,只是自己并不认同。太浓烈的情会灼人,一无所有,一无牵挂,他只爱自己,只会为自己恐怖痛心。正这么想着,身前人却陡然抬手捏住了他下颌。姬显不由得怔愣着顺从着她的力道,就见一张脸上半是晕醉半又哀痛清醒,丧家犬一样没半点君王仪态:“你果真是兄长身边养出来的人,模样不像,偏这等神情意态,你二人,如出一辙。”没用伪音,她身形孱弱,清瘦无光的小脸上遍布着泪,淌进嘴里混同血沫子口涎作一堆。她醉眼迷离着:“你安民治军的本事……是那些宗亲耆老也首肯的。不然,你来当这赵王吧?我受不了这赵宫了,不,我要离开邯郸,离开赵国……”姬显眼角蓦得重重一抽,他按耐下性子暗自打量了她一会儿后,便一把握上她被自己咬伤的右臂,语调低柔蛊惑:“大王醉深了,此话若是落在新河君耳朵里,只怕臣也得先忧心自个儿的脑袋了。哦,对了,伊循城递了消息来,说那老神医已将残毒解法破了。” 四散7“什么!你现下可带在身上?”她顷刻就没了醉意般, 边问着话,竟是直接就去扯他衣袖摸索……水榭外的韩顺没有走远,他始终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就看到姬显不晓得说了什么,引得赵姝扯着他衣摆翻找, 而后她被男人牢牢压制住。这动作太过僭越, 像是在亲昵地耳语戏弄。韩顺忙要赶过去时, 又见姬显说完了话退开,不待他过去,赵姝就快步跑了出来。步履之快, 到底是他一个年迈之人赶不上的。连喊了四五声都没能赶上,却被身后青年按住了肩。“大王近日换了住处, 还得劳韩翁将晋阳君的这些遗物分置进去。”
侍从方提了个丝绢软包过来, 就被韩顺一下掼去地上, 周遭无人, 他也不避讳, 怒目指过去:“贼子!原来你打得的是要逼疯她的主意。”睹物思人,这些日子赵姝苦究残毒解法, 看似是将丧亲之痛放下了些。对于殿内隔三差五出现的眼熟遗物, 她也只是平静地命人收好。的确,这些东西都是经由韩顺之手放的,而他到今日才算看出来, 自己这是在被人当枪使。玉冠简牍一类旧物散落一地, 姬显垂眼作苦思状, 竟是亲自蹲下身一件件拾了起来。他立起身长叹了记, 丝毫也不在乎韩顺的无礼, 只语调哀沉道:“晚辈不是韩翁,能日日陪侍着, 本是想叫大王有个宽慰凭悼的念想,倒是疏忽了……难怪前日里听新河君的一名弟子在那儿胡言乱语的,下了朝在那儿乱传吾王得了臆症,我让御史参了他,充军去了。”见他语调沉痛,对自己也是一样得没有架子,韩顺醺醉着眼也就信了。他也懒得再多言什么,只捶胸顿足地骂了一记娘,便气鼓鼓地去了。望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疾行背影,侍从收起沾了剧毒的袖箭,问:“主君,这老疯子靠不住,何不让属下直接取了他性命。”姬显拍拍他的背,少有的笑得肆意:“你也说他是老疯子了,深宫里浮沉过半百,心思仍是写在脸上,叫人一眼看透。你若杀了他,哪里再去寻这种人来用。”伊循城的神医悟的解法需用到一味奇毒,终因过于玄微难学而无法记述,必得要极为熟悉此症之人当面亲传。戚英的身份落了定,解残毒的法子她也试了个遍,赵姝整个人空了下来,便一心只想去伊循。自那夜醉酒去赵穆兕府上言明,师徒两个大吵了一架后,赵姝执意搬去了北山的温泉峪别馆。朝中晋赵数派近来缠斗,也不知御史廷尉吃错了什么药,翻了陈年旧账接,名目百出地接连惩黜官员。起初都非是重罪,直到族中一名子侄被贬作庶民后,赵穆兕才悚然确定了,从三个月前起,有人就已经开始处心积虑地剪除他的羽翼。那一夜,赵姝饮醉闯进赵穆兕府上时,他正在宴请御史赵禀,试图将人扳回自己这一头来。赵禀权衡利弊是第一个领着全族投靠姬显的,又因自家老祖母的顽疾是赵姝医好的,他自觉还是有两分正气,见了赵姝心中总有些气弱,便在她半湿着身子入府时,就自觉地离席避开。仆从们守着满桌珍馐,才刚要引她去更衣添盏,君臣两个便爆发争吵起来。论辩才,怕全邯郸也无人是赵穆兕的对手。赵姝辩不过他,遂当堂耍起了酒疯。当她声嘶力竭地对他说,想要离了这座坟冢一样的宫殿永世不再回来,那一刻,赵穆兕也不知是不是cao劳得过了头,鬼使神差地,竟当着一屋子侍从的面,跛着腿过去,举拐狠狠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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