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即便是在这样的夏日,她的身上却还是穿着算不得多轻薄的衣服,他忽地想到,小喜被礼王抓了的时候,是个初春时节,那年的京都,奇寒冻骨。他大悲过望,只觉身上的血肉都在震颤,耳边是一波又一波的轰鸣声。两行浊泪忽从眼窝滑落,他颤抖着双手,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他问。“小喜。”“很冷吧?”灵惠十六年初春,温楚十岁,或许没人比她知道那年有多冷了。灵惠帝的手若有千斤重, 压在她的肩头。温楚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苦楚,她哭出了声,但却还是在勉强去笑,笑颜泪眼在灵惠帝的泪珠之中明灭闪烁。她双手垂于两侧, 身体并没有去回应灵惠帝的亲近, 只笑着道:“那年死了很多很多人, 母妃,德福德梦,还有李昭喜。我如今不是李昭喜了, 我叫温楚,是温老爹捡我回家了, 他真的很好很好, 身上也没有什么钱, 但还是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你知道吗, 他待我真的很好, 所以,我叫温楚, 不叫李昭喜。”她说, 她叫温楚,不叫李昭喜。她不认李昭喜,也不认他。温楚一遍又一遍执拗地说着自己不是李昭喜, 好像这件事情多难让她能忍受一样。殿外的铃铛一遍又一遍狂响, 这个声音同她幼年之时坐在灵惠帝的膝上, 听到的声音重合。她说她是温楚, 说她不是李昭喜她不认他了, 她果真不认他了啊!两人都是一样的泣不成声,都是一样泪水糊满面。灵惠帝只死死地看着她, 任泪水如何一遍又一遍模糊了双眼,他却若孩童一样,执拗地擦着泪水,他只想要看她,想要将她彻彻底底刻入眼中。泪水糊得他脸上擦的膏都不成了样子,他精心来见他的女儿,可是在这一刻却还是丑态百出。他知道,即便李昭喜还活着,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要让她重新回来当公主吗,可内忧外患,他自身难保,也没几个年头好活着了,他怕他死了,她又要被害。他就连认都不敢去认她。而她,也根本就不愿意当什么老舍子的公主,那是捆在她身上的枷锁,是她身上的伤疤。
亦是她曾经被舍弃的证明。灵惠帝就这样看了她许久许久,久到了已经不能再久下去的地步,最后他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他凄声道:“对,你不是,是我认错了,你不是她。她死了,这个世上早就没了怀荷公主李昭喜!”他忽地又是发了癫症,大喊大叫,开始砸起了殿里头的东西,他那边砸一个花瓶,另外一边又踢一个香炉,香炉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动静,他最后又跑到了桌案那边大力拂开上面摆着的物件他边摔东西边喊,“死了!已经死了!生得再像也不是啊,小喜,我的小喜到底在哪里啊!”方修本还在外头等着里头的动静,他本想,若李昭喜真找到了的话,下一步他们又该如何,可他还没想到该当如何,就听到了里头传出了灵惠帝又摔又砸的声音。方修带着太监赶紧进门,他已经上去劝劝慰起了灵惠帝,让人死死地想要按住疯癫的灵惠帝,叫他冷静下来,那些太监不太敢动手,方修亲自上前摁人,却在争执的时候不慎挨了灵惠帝一巴掌。一张老脸被打得瞬间通红。宋喻生一进殿门就看见躲在角落里哭着的温楚,他无视了癫狂的灵惠帝,走到了温楚面前,伸手抚去了她脸上的泪珠。指尖冰冷的触感让温楚的身子忍不住战栗,她听他道:“别哭了,我们走吧。”温楚也不知如何在这处继续自处,听到了宋喻生这话竟也只是点了点头,跟他离开了此处。离开之前,不知是出于何者缘故,温楚竟然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父女二人视线相撞,本还是疯疯癫癫的帝王,这一刻却无限清明,只是那双垂垂老矣的眼中尽是不舍。温楚收回了视线,最终还是离开了殿内。灵惠帝的那具身体,早就行将就木,如强弩之末,一番剧烈的情绪激动过后,看着温楚离去的背影,竟直直喷出了一口血来。血珠洒落,若万朵血花,星星落落撒在了面前的一片狼藉之上。灵惠帝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吐过血,可从没有哪一回如同今日这样严重,严重到都要叫方修以为,是到了该去立下遗诏的时候。方修虽觉灵惠帝活着也是个麻烦,可如今皇太子是皇长子,若灵惠帝要死,也不该是现在死,否则,皇太子即位,明正言顺。他想要赶紧去喊太医,却被灵惠帝制止。灵惠帝心里有数,就算是死,也不会死那么快。他也只是擦了擦嘴角的血,趟倒在了那张龙椅之中,他的身体根本负荷不了他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灵惠帝没力气去折腾,倒在椅子里头,又是哭又是笑,那双浑浊的双眼之中竟都流出血泪,他状若疯魔,大声笑道:“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若是能跪到玉皇大帝面前,一定要去启奏来世不必再来尘世一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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