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格斗场。闹市深处,隐藏着这样的地方。媒婆痣显然知道纪满月的身份,对他很恭敬,行了个文生礼,却不拘谨。招呼众人落座,亲自提起温酒的琉璃壶,给众人倒酒:“八年陈的女儿红,正是好年份,大人们尝尝。”高嘉笑骂道:“忙不跌的在纪大人面前买好,你这地界儿的小把戏,也就糊弄糊弄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文官,纪大人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看不上这些。”媒婆痣挑着眉毛,很是不屑,摆上副笑脸,没答高嘉,问满月道:“就等着纪大人点菜呢,大人是想看比武马戏,还是想看点新鲜的?”他目光向天井的一个方向看去,那地方一道铁栅栏,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纪满月隐约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但还是装作不明所以,问道:“是什么新鲜菜?” 上行下效越国尚武。先皇年轻时, 南征北战,只顾得打仗。后来,疆土边界渐而分得清晰、国内这一撮那一伙的乱贼都砍完了, 他也老了。消停下来, 小老头儿开始琢磨, 史册中开疆拓土、攘边安内, 似乎并不足够让他成为千古一帝。至少,不够传奇。想那黄帝驯熊罴、猛虎大战炎帝, 是何等威风。果然普天之下,万民臣服不算最厉害的事儿,让那些能喘气, 又听不懂人话的巨兽服服帖帖为己所用,才是真正的天下霸主。他要打造一支神军, 编入史册供人传颂。于是,先皇晚年的注意力, 就在驭臣之术里分了一大半出来,给了驯兽。可天不遂人愿, 驯兽场刚刚建好,他就蹬腿闭眼了。宏愿落空, 还给儿子埋下宦臣当道、藩王佣兵的雷。竞咸帝继位起初, 被老爹晚年的不务正业引发的恶果闹得焦头烂额, 对此“宏图大愿”颇为唾弃——疆土虽扩,边患未平,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做什么?可随着年纪渐长,他雷霆手腕, 平患削藩, 羽翼丰盈, 好像也渐渐理解认同了老爹,既为帝王,就要为他人所不能为!他花了几年时间,专门令人驯养熊罴、猛虎,编入军队,称百兽营。确实有几场出其不意得以取胜的名战留下。皇帝老子喜欢什么,自然是潮流表率,天下渐平,仗虽然不怎么打了,但上行下效,驯兽斗兽的风气,渐成歪风,留存下来了。这是项非常奢靡的活动,光是抓捕、繁衍,就要消耗大量人力。一头成年猛虎的官价,是五十锭金,若是繁衍困难的年份,还会水涨船高。而自山林里捕来野性十足的,价格更是能翻高两到三倍。渐渐的,活动被分为了三个等级:
王公贵族观斗兽,观兽与兽斗,闹的两败俱伤,动辄百锭黄金打水漂;富贾或地方官效仿,看得是人与兽斗;最不济附庸这种“风雅”又实在没太多钱扔到水里听响的,会让贱籍奴役扮作猛兽,斗得你死我活。那些参与争斗的奴役,美其名曰,是天选的勇士,若是得胜,便推荐入皇家的百兽营。可实际上,与兽搏命的贱籍奴役,或被迫,或天真地豁出命去,无论如何都换不来荣耀或自由,大多成了畜生的果腹粮。越国贵贱族籍明确,分三六九等,分别是匠、乐、役、奴,役籍往下,就算被主子杀了喂狗,也不会有人过问的。这些在斗兽场上搏命的,大都是后两阶人。纪满月听那媒婆痣一说,便知道接下来大约要发生什么。他是在江湖上杀人不眨眼,但不是嗜杀成性。高嘉早有预料纪满月不喜欢这事儿,可当日接风宴上,满月明着救护焰竹,高嘉骨子里看不上纪满月这股一视同仁的贫民酸气,也看不上他没有文武科考,暗探上位。非常想向他一展为官该有的“高贵”。高嘉虚情假意地向媒婆痣道:“今儿是好日子,程铮兄还是别弄血溅当场了,找几个变戏法儿,耍马戏的表演,就算了。”一边儿,跟着高嘉的近侍眉清目秀,轻飘飘的附和道:“是了,程爷,”他抬手示意看台满座的商贾文士,“诸位来,不是为了看斗兽的,是为了一睹纪大人年轻有为嘛。”高嘉的话挑不出毛病,可这近侍先是插话,后把纪满月和野兽与贱籍相提并论,其实是非常无礼了。他话说完,就被高嘉狠狠瞪了一眼。满月随行的三人分别是木易维、厉怜和吴不好。那木易维心底对满月到底几分服气尚不知道,着实没必要为了一个新随的上官强出头,于是做一贯之姿,只是坐在边席,眼观鼻,鼻观口,口尝美酒;吴不好粗人一个,只怕脑子拐个弯再掰好几天,都听不出对方言语里的冒犯,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厉怜,人虽小,精明丝毫不减。他一直在纪满月身后站着,一副随侍小侍的模样,这会儿立眉怒喝:“你……”只说了“你”,就被满月反手拦住了:“这位兄弟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本官确实是个怪胎,被人看无可厚非。”他这么阴阳怪气,挑明了承认,高嘉脸上更挂不住了。媒婆痣程铮眼看高嘉那不省心的近侍一句消遣就把这位大人得罪个彻底,心里骂高嘉,你总带这么个玩意在身边,宠得没边儿,坏事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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