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回眸子看朱可镇。朱可镇伤重得已经挂了相,面皮泛起金属的青色。他正在强自对抗着体内的蛊毒,刚才止不住的肢体抽搐渐缓,但头依旧在抖。突然,他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尖。这行为是自发的,却因为止不住的抽搐咬得狠了,舌尖咬下好大一块肉。舌尖血涌,他时散时聚的目光里终于凝起了点滴精锐色。心智归还。紧跟着,朱可镇借着瞬间的神思清明,在自己胸前三处大穴猛然戳下——接二连三的口喷鲜血让他的衣襟殷红湿腻。他倒气似的猛喘了几口,头终于停止了痉挛,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喉咙动了动。“这些……不过是低级的偶人,被做成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坠入各自心底虚幻的美梦中,不死不活……”朱可镇开腔说了这么一句。让他人坠在美梦里不知死活就不是罪孽了吗?如果这是开脱,太过苍白。朱可镇见满月只是冷眼看他,无声的苦笑起来,扶着身后的石壁缓缓起身,目光极近远眺,送向已成荒墟的神剑峰正殿。云霞阻隔,大殿好像上古神阁,残破、杳渺又神圣。“我的美梦……就在那里。”朱可镇出神的说。纪满月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他一生中的美好,是被师父救上山、和师兄弟们一起的日子。那段时光太过灿烂温柔,也骨碎支离得太过突然。“我刚才看见了师父……还有掌门师兄……他们还活着,就像当年……”他又咳嗽起来,“但那终归是个梦……”满月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认死理儿,执拗地将假象强认为事实的人突然就开窍了。或许是这世间纯粹的善、或者恶,都太少了。镜花水月,往日温存,只不过着相而已,那些发生过的事情落在心底,缭绕不散终会生长为“执”,满月执于心血梦想,朱可镇执于仇恨。自此执于一念,一念花开,一念成劫。执念可让朱可镇执迷仇恨。也可让他心底深种的美好回忆在迷乱的边缘拉回他一丝理智。朱可镇摇摇摆摆,往供台的方向去。才迈出几步,就站不稳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他颤抖着四肢,使了好几次力,终没能再站起身,索性不再徒劳,就这样往供桌前跪趴过去。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满月不忍再看下去,上前两步,在朱可镇腋下一提,半拖半扶地将他带到供桌前。
“多谢,”朱可镇惨笑了笑,“我自以为忍辱负重、机关算尽,却跳进别人的圈套。”他要说正题,满月没打断。“是钟岳仙告诉我,一切都是尊主做的。”“关于日尧的那段话,是谁告诉你的?”朱可镇道:“也是他。”满月心道:钟岳仙到底是何身份,只是个传音筒?还是现实案件的幕后黑手?他又问道:“冒名陈庭给平虚下蛊的人是你?这些方法,也是他教你的?”朱可镇摇头,道:“方法是许小楼教的,但至于平虚……我没见过他,许小楼只说让我在这里试炼偶人,守株待你们,我每天cao控偶人从主殿往这边挖通路,若非是……今日你们从密道进来,我还停滞不前找不准方向呢,”他又猛地咳嗽起来,血沫子止不住的往外喷,“你们走吧,如果可以,还神剑峰一个公道……”满月下意识想叫他一起走,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伤重本不致命,但他中了蛊。他重手自封三处要穴阻止蛊毒发作,已经强弩之末,只怕再撑不过一时三刻了。“我想陪师父,还有师兄待一会儿。”朱可镇沉默片刻,犹豫道,“若是公子和尊主还有余力,二堂的兄弟,都被我安置在临镇……”二堂曾经有一大部分人算计过纪满月,后来朱可镇受鞭骨之刑,司慎言便把这篇儿翻了。他眼看是不打算再活了,就想向满月和司慎言再给众人讨个安身之处。但话说到一半也觉得荒谬,叹气道:“罢了,人各有命,放他们江湖漂泊也未尝是坏事。”话毕,他不再和满月说什么,从腰侧解下一只埙来。这埙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经历一番摔打居然还是囫囵一个,半点没磕坏。埙声,本来就幽咽婉转。朱可镇这会儿气息不稳,吹得断断续续。声音在秘境空旷的殿堂里绕梁几转,真像有谁低声在哭。残破的乐音狠狠刺了满月的心,他听得难受,不愿再看朱可镇。向他抱拳一礼,转身要去帮司慎言。只是未等他出手,那些还没“死透”的偶人在埙声的cao控下,渐渐平静了。司慎言刚才一夫当关,尚算不得狼狈。但脸上、衣摆,都已经染了血。整个人因为爆发的杀气,显得格外戾烈。“受伤没有?”满月问道。司慎言勾起嘴角:“怎么可能?”说着,将贯月舞了个花,甩去血槽内的鲜血。二人站在山崖边回望朱可镇。朱可镇无力说话,向二人打了个点沧阁门人才能看懂的手语:保重,走吧。人都自有来处归宿,自己选定了路,旁人不必强扭。满月与司慎言踏着一地残破重新步入琉璃天梯。往回走时,纪满月心中烦闷,顾不上在乎悬空不见底的视觉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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