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开在腊月二十。冬日的天暗得早,这才申时,天空已经蒙蒙灰了。午间雪下得大,外面地上都已经积了不浅的一层雪,人走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殿门挂了厚厚的门帘,一切声响都被隔绝在外。不多时门帘又被小黄门打起来,灌进一阵冷风,跟着进来一个人。他进了门,先在原地站定了,孑然一身,偏头掸了掸自己肩头的落雪。“哟!御卿!”时辰还早,皇帝还不曾到场,但殿里已经来了好些人,听见这一嗓子,纷纷转了头,熟些的直接迎了过去。郑御卿也不再管身上已经快化的细雪,提步往里走,笑容已经上了脸。旁边新入朝的年轻翰林还不能将这个名字和职位对上号,直到听到旁人轻声招呼了,自己也跟着称一声“建威将军”。这声说出来他自己也愣住——无他,郑御卿相貌实在是太儒雅了,怎么都不像是战场上厮杀的将军,反倒该是在中书翰林里当值。郑御卿点了点头,走到旧识面前寒暄了没几句,门帘再次被打开,满殿的声响断层。明济视线一放,殿内一扫,径直往这边过来了,听得周遭一片行礼,便先应了声,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郑御卿身上。众人都知道建威将军与太子沾亲带故,又是久别,便自觉稍微散了散。明济看着郑御卿,唇角轻轻牵起来,很快又压下去,轻轻咳了一声,声音里却显然留着愉悦:“好久不见了,姨父。”郑御卿只是浅浅笑了笑,目光在明济身上逡巡。大约是实在分别了太久,这种微妙的陌生感让人迟疑。隔了一会儿,才问:“殿下在宫中可还好?”“哪有什么不好的?”明济视线稍微偏了偏,大约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姨父比我想象中回得还要迟叁日。”他们并肩往侧边踱了两步,郑御卿面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都十足的亲和,“顺路去逐州看了看同凛。”明济闻言神色稍淡,默了一息才问:“他在那边还适应么?”“嘿哟!活蹦乱跳的!”郑御卿回想起来似是有些高兴,“不过两年没见,性子活泼了好些,日后回京,口头上未必还会吃你的亏了!”
明济弯了弯唇,笑意却不怎么真切,“那是最好的。”“说起来那小子如今真跟炭一样黑了。”郑御卿皱眉,转而又似自洽,偏头又瞧了两眼,“你倒是闷白了不少。”“出门出得少,自然就白了。“他们在下首的首个馔案前停下来,便有随侍再搬来一把椅子。明济伸手挥退侍者,亲自拎起茶壶。两个人一个倒茶一个看,像是一时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直到紫砂茶盏被他推出,指尖蜷着收回,明济才轻声问:“还走吗?”郑御卿左手挽袖,右手拿起茶杯,在唇边碰了碰,朦胧的白色雾气似乎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像是轻轻笑了一声,才道:“臣年纪大了。”明济眼睫颤了颤,嘴唇张了张,还没说出话,便听他又说:“端看圣意。”明济捏着自己的茶盏,视线久久地凝在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指尖。大约是实在不想重逢后头次见面就如此沉重,郑御卿便给他讲边疆的趣事。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趣事。他说郑同惇被罚去烧火,干柴不停地往灶膛子里塞,最后那顿饭黑成了炭。又说同惇首次砍下敌人首级,乱军中他也走不脱,边冲边呕。明济的神色越来越淡,淡到郑御卿都有些讲不下去。“表哥当是文臣。”明济抬头,面上是笑颜。郑御卿有些无言,笑道:“他如今纯然是个武将了。”“他没回来。”这句是陈述。明济轻轻笑了声,却似无限怅惘。“是我没能留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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