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的玉簪碎了,也没来得及再备,可能是红木给他配的淡金色发带,疏疏散散地在长发中段拦了一下,清风玉骨。他眼睛里深邃如山林,仿佛笼罩陆昭戎的不是雪后的冷气,而是山雾。这个人,总是顷刻之间变得遥远。陆昭戎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成为于长玉的威胁。或许算不上威胁,只是神说过,于长玉要帮他。陆昭戎心底划过几分失落,不过倒也没那么生气了,他抿了下唇,移开视线,“过了晌午我们去看成衣。”陆衡肯定不会帮他准备,依照从前,买灯笼看成衣这些事也轮不到他亲自去,但私心作祟,他总想叫于长玉历一历寻常人的生活。于长玉淡淡地笑了一下,应道:“好。”陆昭戎便同他一道去了陆昭华院子里坐,听陆昭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也接不上话,倒是于长玉偶尔能聊上几句,挺新奇。回去时于长玉停在院门口不肯走,陆昭戎难得从他清淡的神色里瞧出些纠扯,仿佛在犹豫,便问:“怎么了?”于长玉看他一眼,微微仰头看向院门上磨损的刻字,语气有些迟疑,“你的院子,叫什么?”陆昭戎愣了一下,然后记起自己许多年不住这里了,好像一个过客,逢年过节坐一会儿,顶破天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与尔。”他笑了笑,眸中浮现几分回忆,“那年大哥初显痴态,发了狂,非要让人证明我还活着,不小心把院门给砍了。”于长玉似乎有些惊讶,又好像想了一阵,然后侧目,“剑气?”陆昭戎也侧目看他,“嗯。”于长玉沉默。两人并肩往院里走,边走边聊。“他为何要证明你……”陆昭戎想了想,觉得对于长玉这种不能用寻常手段,该博同情时便得毫无顾忌,便道:“说来话长。”他刻意沉默了一下,正准备再开口,便听于长玉看似极其自然地接了一句:“我想听。”陆昭戎脚下顿了一步,然后压下那一瞬的悸动,概括道:“大哥比我年长四岁,早年间常跟着父亲,锦城现如今局势多有他的功劳。”不过早年间也多有惨重罢了,那时陈郕各家是直接抬在明面上的争夺,谁也不肯服谁。陆昭华提出内修而外御,锦城逐渐在陈郕中凸显,继而形成多方鼎力的局面,周家野心渐大。当时陆衡被周家内乱牵制住,担心母亲护不住年仅十二岁的他,便叫陆昭华提前带着他和周家次子走了,也就是周自鸣。回程时出了变故,情急之下陆昭华下令绕道金月湾,自己一个人引开追杀,往金月峡深处去了。
陆昭戎打小不听话,半路上脱离队伍去找他,被人骗上马车推向了悬崖。巧的是,陆昭华正巧逃到那里,抱着他一路滚下去,自此后,他和陆衡就彻底闹僵了。陆衡培养他的同时强烈要求,一定要对周自鸣尽心尽力,不过陆昭戎恨之入骨,死活不愿意,动辄家法,这么些年没磨灭了父子情分也是万幸。陆昭华年幼时便颇有风骨,只是内里性子顽劣,喜欢过分逗弄陆昭戎,常常给他惹毛了能急哭,也没少收拾他。所以这么些年周自鸣提防他,却又对他无限放大地位,两人关系着实有些微妙。一来周自鸣与陆昭华同龄,觉得他翻不出什么风浪,二来陆家的掌家权逐渐往他身上倾斜,不得不用,三来陆昭戎确确实实在各方面帮了他许多,大家目的一致,不必过于计较……“你如今还恨他?”于长玉低垂眉眼的样子显得有些低沉,“昭华他……治不好了吗?”陆昭戎靠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盯着柱顶的垂花,呼出的热气变成雾状散在空中,他瞥了一眼于长玉,“为何不恨?”但其实他如今没那么沉重,只是单纯想叫这神仙动一动凡心,晚些时候去折花楼,能稍稍提防一下各家公子。至于治好治不好,问他也没用。瓦当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悄无声息地打在美人靠的边沿,再细碎地透进地面。不远处一名婢女步伐稳重,低眉顺目地踏过一地青石板。于长玉轻轻覆盖上他的手,眼中的悲悯之色流转于外,眸光垂落时倾身拂落了他发梢的雪,满身柔情。陆昭戎弯了弯唇角,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道,春风细雨感化一个人果然是愚蠢的做法。陆衡是对的,就得威逼利诱。他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说:“没事的,长玉。已经过去了。”于长玉静静地凝望着他,他瞧见于长玉浓雾下赤金色的眼瞳,那丝缕的疼惜重重敲击在陆昭戎心上,又轻轻飘飘地游走,变得模糊而真实。竟最终落成一个吻,在他唇上一触即离。陆昭戎愣愣地呆在原地。如此干净的吻,不带欲色,没有情浓。就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人,遇到了一个美丽而伤心的姑娘。然后浅尝辄止地吻了她。陆昭戎整个人都跟着明媚起来,眉眼和唇角一起弯起来笑,懒洋洋地靠在后面,语调轻扬:“长玉,天虞山有没有人像我一样追过你?”于长玉在他面前俯着身,闻言神色浮现出几分回想,沉默片刻问:“必须要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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