噤声。但他不凶悍,似乎在找什么,还抹着汗,偶然一次回头,正午的光打亮他的脸。文鸢惊讶。相当年轻的人,或许刚及少年,俊朗的颜面,愁郁的眉眼,一些早熟在轮廓中,有那人的风度。文鸢无端想起晏待时,晏待时便来了,与每一天的午后相同,他带着外用的药,若有所思,从省中归来。远远地看到晚馆门敞开,他先是舒展眉眼,而后警觉:文鸢不耐暑,从不在午后通风。三人三进,一人在馆外,一人在馆中,一人在馆后,同时屏息,斟酌,观察,而后动作——馆中人先动作,三人当中,这位少年最年幼,最有劲头,便朝馆外去,让馆外人有了动作,晏待时收好药,沉下眉头,在看到少年的时候,大意外,而后动容。两人相见却沉寂。馆后的文鸢探身去听,却听到孩子一样欣喜的呼声:“殿下!”她愣愣地,片刻以后转出假山,边走,边听叙旧。少年热切地说话,灵飞的天都在拨云。文鸢有点嫉妒,又替晏待时高兴:“是恩人的子民。”她走到馆中,踏着血迹和情爱的痕迹,向门边去,越近,越觉得奇怪,少年不再热切,天上也过乌云,叙旧的话中掺入哭声,是她很久不曾接触的、来自艰苦世界的哭声。终于,她停在馆门外,听到少年跪地,哭着大喊:“父王。”背井离乡,杀人放火,为人兵徒,厉绩都做了,他走沙漠,穿越关隘,过山水,在这一天伏到晏待时脚下:“父王,我终于等到这一天,可以当面称你作‘父王’!我无一日不思念你,这就带你和母后回家,我们走,从此再也不踏足这里。”文鸢不好过去,藏在门后。“我过去做什么呢,他们父子相见,”她说服自己,“小孩还说,要带恩人和,和他‘母后’回家?”她完全说服不了自己,从门后摸出晏待时留给她的匕首。听厉绩一声一声的“父王”,文鸢攥紧刀:“恩人一定有不得已,或许是顾虑小孩,和,和孩子的母亲,所以对我说谎。如恩人这样的人,都为了这对母子蒙昧良心,来欺瞒我,做假的誓言,我怎么能让他们活着。”她没发现自己已经高热,甚至淌下鼻血,一心要去杀人,又跌坐在门前。晚馆外,晏待时扶起厉绩,有动容,有温情:“阿獳,你长得这样高。”文鸢在看,又看一眼匕首。她丢开刀,绕池水一周,行至堪忧阙逃出,惊到小茅的车马。憔悴的小茅,自知无法升迁,已经在灵飞宫外绕了不知道多少圈,再一次受惊,被甩下车,也有气无力的:“怎么回事唉。”但他看清跑出去的是谁,立刻精神了:“公主?”文鸢只顾跑,要去城墙下,那里吹不到风。她怕风过灵飞,携带一句“父王”,再到她耳边,让她听了,生出自戕的心。豫靖侯的封县到了,文鸢躲在墙角喘气。子弟们围过来:“是文鸢公主吗?”人一多,文鸢又害怕,拔腿向小坡去。坡下有人在哭,原来是思念君主豫靖侯的县人,他们把歌唱成悲嚎,把布囊哭成泪巾。文鸢从他们旁边过,也酸涩,站在小坡上,终于捂着脸,一串一串掉眼泪。是她不好,她从灵飞行宫中生还,从楚国的灾祸里逃出,还被人掌控,本不该抱有什么美好的幻想,之所以忘记仇恨和眼泪,以为自己不是君言为陋的公主,是有人支撑她。她想拥有他,做他的主人——文鸢怅然地低头,不对,或许她爱着他。她这个傻瓜。此时此刻,多少人和她一样在掉眼泪,坡下的县人,云梦的余民,恸哭的厉绩,还有省中的可怜女子,姓厉,名符香,在后梁做了十年行尸走肉般的皇后,到今天,才能滚热泪,对风诉说思念:“你见到他了吗?还记得我吗?”……然而有一人始终不落泪,欲笑未笑的样子,在省中高坐,提着线,牵动很多人。文鸢想起他,要走回头路:“息大人,我来见你。”但她没能走下小坡。县民打晕了她,将她装上车马;坡下的人也不哭了,将泪巾翻过来,变回布囊盛放钱财;放哨的人去找灵飞行宫附近的年轻子弟——他们散居在宫城四周,常常隔着一道堪忧阙,和文鸢交谈,耐心地等待机会。人到齐,拜别留县的居民,由体壮者赶马,向东远行。车中,子弟们怀揣美好的愿望:“公主是我君所爱,以公主做礼,我君一定会感念我们,之后无论去往何处,不会再抛弃国人。”车外,县人骑上城墙:“妃呼稀,群生君所贻,群生不能安。与之束帛,君言泛;与之贡金,君谤怨;与之令颜,君意令颜,千万里,送与君欢。莫忘群生好,誓言不离别,连缰同辘轳,奄忽东南边。”马车远走。行尘平息,过一会儿又扬起。小茅没命地赶车,到省中报信。(中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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