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长玉不理解天虞的要求——你们为什么不给他讲明白?天虞上下,难道不是只有他才最约束自我吗?你既然说人间受天道偏爱,那当初在琴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是规则他不懂?”于铃怔了一下。陆昭戎轻笑一声,嘲讽道:“是长玉对你们太看重,让你们自视甚高,经年累月地压制在神的头顶上,愈发自大。”于铃儿倏地皱眉,眉目锋利。陆昭戎继续说:“你埋怨长玉把你逼迫成刻薄的样子,可你对他又有多少耐心和理解?都知道长玉心地纯真,但凡你们肯换位思考,便是三两句哄骗,他也能高高兴兴地应承下来——你现在说他,叛逆?”陆昭戎迅速稳了稳情绪,丝毫不给她辩驳的机会,再度开口:“你和于小鱼,明明知道长玉情意深重,仍然张口闭口对我言语攻讦,毫不避讳。不过是因为这样,能显得你们头脑更清醒,比起长情专注的长玉来讲,你们好像更干脆利落。”“欺瞒,忤逆,顶撞,责问——这就是你们对待你们的神,应该有的态度吗?”——微凉的秋季阳光下泛起一阵凉风,于铃儿拧着眉看他,硬生生看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反驳。陆昭戎心底为数不多的镇定被这一长串的自说自话逐次击破,几乎游走在戾气迸发的边缘,也跟着半晌没再张口。“……”仿佛留了一大段空白,他与于铃一同深思着冷静。秋季的静,使人有一种风暴将来的紧张感。仿佛听到了于长玉空灵缥缈的声音,陆昭戎自我缓和了好一阵,心情顺着半青半黄的叶往下落。也许于铃觉得尚还拿他没办法,他又如此咄咄逼人,于是她讲不出更高明的话来回驳。也许,于铃高傲的性格在揪扯,尽管他言辞凿凿叫她确确实实在反思,但她不愿意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他想,至少,如果是他有一样绝对的信仰和教条,那么尊崇,服从,敬畏,瞻望,这才是正常的状态。落叶归尘,他神思恍惚了一瞬,悄然无声地归于平静。……地祗。他不理解,也许这种神就是这样。于长玉总是要强撑着,让旁人看见他的云淡风轻。哪怕是狼狈的模样,也要强硬着给人安定的错觉。他一直忘不了,于长玉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上走,站在云端与湛湛青天从容对峙。仿佛衣袂之下,是他要环抱笼罩的众生。那样的……祲威盛容,济济彬彬。也许,就是这样的安静从容,才让这么多人都忘记了,祲威盛容之下是怎样一副宁和纯净的模样。他的容忍,让他们忽略了那样干净澄澈、深爱着世间的心,本该有多么容易受伤。陆昭戎心情急切地焦躁了一阵。
他原本知道他没可能和于长玉并肩而立,他只能遥远地观望他。但是他总以为,他足够慰藉于长玉。有一天,他也能够成为于长玉世界里念念不忘的一道光。可实际上,甚至连于长玉身边的人,都不了解于长玉——他们根本不会允许于长玉靠近任何人。即使,他现在得到了于长玉的爱,可等到以后呢?那个神仙永远也不敢放肆地怀念和追忆他。他的出现使于长玉有了更多被钳制的机会。他们每一次的争执,于长玉的每一次改变,都是旁人给他新上一把枷锁的理由。他忽然觉得,从前他斤斤计较的那些都很不值得。他的探究,埋怨,甚至……他的喜欢,那些对于长玉来说,该是怎样的感触和冲击。陆昭戎心底颤了一瞬,下意识抬手按住眼睛。……“你?”于铃儿身上的铃铛一阵响动。“你在——流泪?”陆昭戎烦闷地低下头,撑在桌子上,完完全全地避开于铃儿的视线,一言不发。于铃儿似乎愣怔着出了会儿神,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有些茫然地问道:“你……你是在流泪吗?”陆昭戎不回答。他只是恍惚记起,于铃儿这些人,看似与寻常人一般知痛知怒,七情六欲很齐全的模样,却也是不知伤情与心疼为何物的。他不该这样和于铃发脾气。没有人可以教他们,也没有人能教于长玉。没有办法。他以前,也从未想过于长玉是否在其中承担着某种风险——也从未想过,他是否在其中经受着痛苦。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长玉不是病了,是他的喜欢,无声无形地以另一种方式,伤害了他。他应该慢慢和于铃说的。于铃儿语气里带出些慌乱,着急忙慌地从怀里翻出一方锦帕,铃铛叮铃哐啷响。她言语混乱道:“你?你你你——你真哭了?我的老天,于长玉在琴川被天雷追着往死里劈也没哭过,我真是见不得别人哭,怎么你们这边都兴哭的?”陆昭戎仓促抬头,压制住心里的种种翻涌,推开她递过来的锦帕,回复说:“没有,我——”于铃儿迅速道:“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别说话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你,你没事了吧?”陆昭戎,“……”“没事。”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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